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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那麼,什麼時間呢?還有,你們老師讓我講什麼題目?」端午想摟住兒子親一下,卻引起了佐助的嫉妒心,它的尖喙毫不猶豫地啄向端午的手背。

  「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給暴君打個電話問問?」有一種亮晶晶的光芒,在兒子的眼中飛快地閃了一下。

  可若若並不知道鮑老師的手機,他只記得辦公室的電話。

  因擔心老師們下班,端午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往辦公室打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一個老頭。他說鮑老師正在隔壁的會議室,給參加全省奧林匹克競賽的隊員們作報告。不過,他還是決定去隔壁叫她。

  「您哪位?」鮑老師的聲音冷冰冰的,為自己的報告被打斷而露出明顯不悅的口氣。

  「我是譚良若的家長,我叫——」

  「您有什麼事?」她的聲音明顯更為嚴厲,而且不客氣地打斷了端午的自我介紹。這清楚地表明,她對他的名字沒有什麼興趣。

  端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回過頭去,打量起自己的兒子來。若若此刻正在用一種崇敬而期盼的目光望著他。他的眼珠黑黑的,亮亮的,眼神中半是畏葸,半是狡獪。端午只得硬著頭皮和暴君周旋,一心盼望著,儘快結束與她的通話。

  「沒有哇,我們何曾請你來演講……這孩子,沒影子的事,怎麼能胡編亂造?再說了,現在學校都快放假了,我這邊又要忙著送孩子去南京比賽,沒有時間安排你來演講。我忙得,唉,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不過——」

  「大概是孩子弄錯了。」這一次輪到端午打斷她的話了。「那就算了吧。鮑老師,再見。」

  「哎,你等等——」在電話的那一端,暴君試圖阻止他掛斷電話。與此同時,她的聲音也變得稍微柔和一些了:

  「你孩子無端說謊,這可不是小事!這學期,我們的確邀請了幾位家長來學校演講,可那都是成功人士。你不在被邀請之列,也許你兒子會覺得受到了冷落。他希望你到學校來露露臉,這可以理解,但不能無中生有。我明天會找他來辦公室談話。如果有必要,他還得寫檢查。關於這一點,希望家長配合我們。不過,雖然我們事實上沒打算請你來演講,既然您自告奮勇地打來了電話,我們倒不妨給你安排一場演講。我想問一問,你是學什麼的?」

  儘管端午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既羞愧又憤懣,但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正在面對的不是別人,而是兒子的班主任。他必須克制自己,忘掉他那個自命不凡的自我,忘掉這個世界上還有羞恥二字。

  「我是學文學的。」他囁嚅道。同時,他齜牙咧嘴,使得整個臉部的肌肉徹底變形,借此自我解嘲,緩解壓力。

  「我的意思是,你能講什麼?你來給孩子們講講童話怎麼樣?等等,讓我再想想,孩子們都喜歡張曉風和鄭淵潔,你選一個,給孩子們談談你的閱讀體會可以嗎?喂,可以嗎?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十點半,我把我的一節語文課讓給你。因為要準備期末考試,我們只能給你一節課的時間。」

  「可是,我,鮑老師,本來——」

  「你就別謙虛了。明天上午見。我這裡正忙著呢,對不起,我先掛了。」

  晚上,龐家玉打來電話檢查兒子的家庭作業,並讓他在電話中背一下司馬遷的《報任安書》。

  端午跟她說了第二天要去學校演講的事。

  「那多好啊!」家玉興奮地對他喊道,「你終於肯出山了。太好了。正好借機與鮑老師溝通溝通。幾次開家長會,你都不肯去。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太好了。顏顏的爸爸剛去過,他是個大畫家,上星期去講過人物素描;淘淘的爸爸是工商銀行的副行長,剛開學的時候,他就去學校作了一個關於如何使壓歲錢增值的報告;丫丫的爸爸是博物館的館長,他將孩子們帶到博物館參觀,給他們講解青銅器;露露的爸爸是國資委的……哎,他們請你去講什麼呀?不會是詩歌吧?這至少說明,你還是有點影響的,是不是?」

  端午只得將傍晚與鮑老師通電話時極為尷尬的情景,向家玉說了一遍。

  他不想去。因為這種自己找上門去的感覺太過惡劣。更何況,他既不喜歡張曉風,也不喜歡鄭淵潔。沒什麼道理。就是反感。他們的作品,他連一個字也沒讀過。家玉半天沒說話,她在想什麼,端午並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他聽見妻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對他說:

  「你這個人太敏感了。這個社會什麼都需要,唯獨不需要敏感。要想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你必須讓自己的神經系統變得像鋼筋一樣粗。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不要老想著你的那點面子,那點自尊心。它像個氣球一樣,鼓得很大,其實弱不禁風,一捅就破。既然鮑老師跟你說定了演講的時間,你得去。無論如何都得去。俗話說,寧可得罪十君子,不能得罪一小人,寧可得罪十個小人,也不能得罪孩子的班主任。學期快要結束了,今年上半年的禮還沒送,我擔心等我回來,學校大概早已放假了。趁著明天去演講,你快想一想,給老師帶點什麼禮物好?」

  龐家玉提到了幾個化妝品的名字。CD。蘭蔻。古奇和香奈兒。可她又擔心,像鮑老師那樣死抱住韓國品牌不放的人,不一定能知道這些化妝品的真正價值。既然鮑老師那裡要送,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也不能怠慢。否則的話,萬一穿了幫,就不好辦了。可數學老師是個男的,送他香水和化妝品,顯然不合適。所以,還沒等端午發表什麼意見,家玉自己就把香水方案否決了。

  那麼,送加油卡又如何呢?

  鮑老師開著一輛「奇瑞」,送加油卡倒是挺合適的。可問題是,另外兩個人是否開車卻不很清楚。如果他們沒車,加油卡還得設法變現,這等於是給人家添了一堆麻煩。他們心裡一煩,禮物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所以,這個方案也不太可行。當然,直接送錢也不太好。因為,在這三位老師之中,假如有一位道德感尚未最終泯滅(家玉補充說,這樣的可能性事實上很小),那麼,在面對赤裸裸的金錢時,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點犯罪感……

  家玉提出了她的最終方案:去家樂福超市購買三張購物卡,每張卡充值一千五百元。

  「家樂福超市九點鐘要關門,你得趕緊去。如果你放下電話就打車去的話,應當還來得及。」

  既然端午已打定主意不去家樂福,也不打算給暴君他們帶什麼禮品(因為假如是那樣的話,演講反而就變成了一個送禮的藉口,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就爽爽快快地答應了她。

  吃過晚飯,他開始在互聯網上搜索張曉風和鄭淵潔的作品。兒子竟然不用人督促,自己就去洗了個澡,還把自己最喜歡的SNOOPY圖案的T恤衫從衣櫃中翻了出來,穿在身上,對著鏡子,梳了半天的頭。

  好像第二天要去學校演講的,正是他本人。

  端午的感受正好相反。他在某種意義上正在變成瘦弱的兒子。想像著兒子對這個世界所抱有的小小希望和好奇心像泡沫那麼璀璨而珍貴,他只能徒勞地期望這些泡沫,至少晚一點碎裂。

  當他坐在電腦前苦讀張曉風的作品時,兒子早已歪在床邊睡著了。他張著嘴,鼾聲應和著海頓四重奏的節奏,使一種神秘的寂靜,從潮濕而悶熱的夜色中析離出來。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中國古代就有「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說法。海頓的音樂再好聽,也比不上兒子在黑暗中綿延的呼吸讓他沉醉。

  他覺得自己為兒子付出的所有的煎熬、辛勞乃至屈辱,都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就連張曉風或鄭淵潔的文字,仿佛也陡然變得親切起來,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般不可卒讀。

  直到海頓的那首《日出》放完,端午才意識到,自己在床邊看了兒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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