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端午聽出她話中有話,就不敢再接話。朋友間的秘密,總讓他畏懼。可綠珠既然開了口,她是沒有任何忌諱的:

  「跟你說說也無所謂。從雷音寺的僧房裡遇見他和姨媽,到他在火車上要搞我,前後不到二十四小時。我晚上起來解手,他就把我堵在了廁所裡。我謊稱自己來了例假,他說他不一定非要從那兒進去。我說我不喜歡亂倫的感覺,他說那種感覺其實是很奇妙的。還說什麼,越是不被允許的,就越讓人銷魂。我就只得提醒他,如果我大聲叫喊起來並報警的話,火車上的乘警,是不會認得他這個董事長的……」

  「這個地方真不錯。」端午環顧了一下這個幽寂的房間,有意換個話題,「樹蔭把窗子都遮住了。要是雨再大一點,似乎更有味道。」

  「這是鶴浦最美的地方。」綠珠果然丟下了關於姨父老弟的恐怖故事,憂悒地笑了笑,喃喃道,「深秋時更好。遲桂花的香氣釅釅的,能把你的心熏得飄飄欲仙。完全可以和西湖的滿覺隴相媲美。人在那種氣氛下,就覺得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我常常來這兒喝茶,讀點閒書,聽聽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你打算去哪兒?回泰州老家嗎?」

  「去你家呀!」綠珠用挑逗的目光望著他,「你老婆不是去北京學習了嗎?」

  他以為綠珠是在開玩笑。可她那目含秋水的眼睛一直死盯著他,似乎是期待著他有所表示。端午感覺到自己心房的馬達正在持續地轟鳴,身上的某個部位腫脹欲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她很快就要回來了。當然,我家也不是不能住。但這,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讓他自己都感到厭膩的羞怯。

  「我不會白住的。」綠珠不依不饒。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她更加露骨地對他說:「你也用不著假裝不想跟我搞。」

  「這地方,還真是不錯。」端午再次環顧了一下房間。

  「這話剛才你已經說過一遍了。」綠珠詭譎地笑了笑,提醒他。

  端午臉憋得通紅,有些不知所措。他將那本被雨水淋得濕乎乎的《通向哈佛的階梯》朝她晃了晃,正打算換個話題,跟她說說去兒子學校演講的事,手機滴滴地響了兩聲。

  有人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

  端午飛快地溜了一眼,臉色就有些慌亂。當然,綠珠也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老婆來的吧?」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氣預報,天氣預報。」

  「逗你玩的啦。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會住到你家去呢!」綠珠咯咯地笑個不停,給他的盤子裡夾了一條多春魚。「剛才我已經打電話訂好了一家酒店,你不用擔心。我最不喜歡你們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這幫人。畏首畏尾,卻又工於心計。腦子裡一刻不停地轉著的,都是肮髒的欲念,可偏偏要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社會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給搞壞的。」

  穿旗袍的女服務員來上菜,端午就問她洗手間在哪兒。

  「在樓下的花園邊上,我這就領你去。」服務員朝他嫣然一笑,聲音極輕,聽上去竟然也有幾分曖昧。

  端午從洗手間出來,回到樓上,看見桌上的酒瓶已經空了。綠珠正在吃藥。她將抗憂鬱的藥片小心翼翼地抖在瓶蓋裡,數了數,又從裡邊撿出一粒,仍放回瓶中,然後就著杯中的一點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幾乎完全變了個人,就像陽光在草地上突然投下的一片雲影,籠了一片灰暗的陰翳。

  「我現在就靠它活著。」綠珠的眼神有點迷離,「早晨吃完藥後,就一心盼著五六個小時的間隔趕緊過去。」

  「為什麼?」

  「好再吃第二次啊。這藥和毒品沒什麼兩樣。」

  「你吸過嗎?」

  「什麼?」

  「毒品啊。」

  「海洛因之類的,我沒試過。」綠珠點了一根香煙,「我只吸過大麻,兩三次而已。沒什麼癮的。」

  「有沒有想過試著練練瑜伽?」端午道。

  「練過。瑜伽,靜坐,泡溫泉,包括什麼饑餓療法,我都試過,沒什麼用。」

  「我聽說有一個日本人,用行為矯正的方法治療憂鬱症。」

  「你說的是森田正馬?我試過兩個月,確實有點效果。但我沒耐心,堅持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比如說,有一步,你是萬萬不能跨出去的。跨出去再想收回來,那就難了。我本來也和其他的人一樣,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安全地把自己的一生打發掉。」

  「蒙上眼睛?」

  「對,蒙上眼睛。」

  綠珠的話,聽上去多少有點令人費解。端午幾次想問她,所謂的第一步,是怎麼跨出去的。在泰州那樣的小地方,她與她的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對她其實並不瞭解。僅僅是在江邊的大堤上散過一次步,發過五六封E-mail。如此而已。有過一兩次,綠珠把她寫的詩發給端午看,都十分幼稚。

  雨似乎已經停了。不時有水珠從桂花樹上滾落,重重地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每一聲都那麼的沉。

  「以後打算怎麼辦?畢竟,你不能一輩子待在酒店裡吧?」端午心事重重地看著她,語調中的冷漠和敷衍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

  「這個我不知道。」綠珠說,「每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直到依靠安眠藥的作用昏沉沉地睡過去。腦子裡一直擺脫不掉一個念頭。」

  「什麼樣的念頭?」

  「你知道的。」

  綠珠的聲音輕得讓人幾乎聽不到,就如一聲歎息。她的目光既哀矜,又充滿挑逗。端午誤以為她說的是性,其實他想岔了。

  「當我把最好的和最不好的死法,全部都想過一遍之後,才會安靜下來。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走在大街上,走在陽光下,走著,走著,腳一軟,隨隨便便倒在路邊的什麼地方,倒在垃圾桶邊上,眼睛一閉,就算完事。」

  「那麼,最不好的死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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