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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8

  循著一縷幽暗的桂花香,端午把走廊牆上掛著的油畫逐一看了個遍。不覺中,他已走到了大廳西側的廚房。小顧正在指揮著兩個廚子做夜宵。廚房裡水汽繚繞。小顧竟然也聽說了唐甯灣房子被占的事。她熟練地搓著糯米小圓子,裹上白糖和桂花,放到油鍋裡去炸。隨後,又將一隻裝有酒釀的玻璃瓶子遞給端午,讓他幫忙打開。

  端午一邊和小顧說著閒話,一邊裝出對烹調很有興趣的樣子,不時問上一兩個連他自己都深感無聊的問題。比如豆沙餡裡為何要拌入豬油?這個季節哪來的桂花?等等。他看見廚房裡有一扇通往北邊花園的小門,就從那兒踱了出去,來到了屋外。

  「呼嘯山莊」建在江邊一個平緩的草坡上。順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草坡底端。那裡有一片幽光粼粼的水面。它不過是長江的內江,為洩洪而開鑿的人工河。河邊有一把收起的遮陽傘,兩張木椅。那是平時守仁釣魚的地方。端午和吉士偶爾也來湊趣,在那兒垂釣、喝茶。

  內河中有一道被青草覆蓋的攔水壩,通往對面的長江大堤。黑暗中,河水有一股難聞的腥味。他能聽見魚的唼喋聲。

  端午拂去木椅上的露水,正準備在那兒坐一會兒,忽然看見對面的江堤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他揮手。

  當他沿著攔水壩,朝對岸走去的時候,身後的別墅裡終於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唱評彈的聲音。只是琵琶聲聽不太真切。攔水壩上有泄水漫過,水流的聲音把它蓋住了。

  「你帶煙了嗎?」那人蹲在大堤上,朝他遠遠地喊道。

  此時,端午已經認出她來,就站在水壩中央,對她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假如我沒有帶煙的話,就可以原路返回了?」

  綠珠就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和守仁沾著點親。她叫小顧姨媽,卻奇怪地稱守仁為「姨父老弟」,不知為何。平常聚會的時候,守仁也偶爾帶她過來。端午和綠珠從來沒有說過話。她有一點目空一切的矜持,不愛搭理人。她眼中的任何人都是另一個人。用守仁的話來說,仿佛一心要掩蓋自己的美貌,她總是故意將自己弄成邋裡邋遢、鬆散隨便的樣子,永遠是一副睡不醒的神態。

  在點煙的時候,火光照亮了她的臉。她的眼眶紅紅的,似有淚光閃爍。端午只當沒有看見。兩個人隔著兩三米遠的距離,並排坐在江堤上,看著江面。地上散落著幾隻細長的白色煙蒂。

  端午問她為何一個人待在這裡,她也不答話。

  「據說這一帶就是過去看廣陵潮的地方。」綠珠忽然道,她的聲音裡還夾雜著童稚的清亮。

  「長江從這裡入海,」端午道,「這一帶,過去就叫海門。」

  江面上起了霧。江堤往下,是大片的蘆葦灘和幾塊漂浮在江邊的沙洲,似乎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線處。看不到過往的船隻。劈劈啪啪的引擎聲和低沉的汽笛,在暗霧中遠遠地傳來。黃色的霧靄隔絕了對岸的城市燈火,甚至就連對岸發電廠的三個高聳入雲的大煙囪,也變得隱隱綽綽。

  沒有月亮。

  「你看見前面那片漁火了嗎?」綠珠朝遠處指了指,「會不會是江邊的漁民正在下網捕魚?」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端午果然看見江堤的西邊有燈火閃動。像夏夜的熒光一樣,似有若無,閃爍不定。

  「想不想去看看?」

  「那地方看著近,實際上遠得很。」端午道,「都說看山跑死馬,說不定走到天亮,我們也走不到那兒。」

  「反正也沒事嘛。」綠珠此刻已經站起身來,「你要不來,我一個人可不敢去。」

  端午聽見她說話嘟嘟囔囔的,就問她嘴裡吃著什麼。

  「口香糖,你要不要?」她把口香糖遞給端午的同時,順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她的手涼涼的。

  他們沿著江堤,往西走。

  綠珠的老家在泰州。父母都是生意人,分別經營著各自的電解鋁和硫酸銅公司。父親死後,她在十七歲那年與母親大吵一架,開始離家出走。遊遍了大半個中國之後,她到了甘肅的敦煌。她不想往前走了。她喜歡戈壁灘中悲涼的落日。她唯一的伴侶就是隨身攜帶的悲哀。她說,自從她記事的時候起,悲哀就像一條小蛇,盤踞在她的身體裡,溫柔地貼著她的心,伴隨著她一起長大。她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透了。

  那年夏天,守仁利用他從德國拷貝來的技術,在西寧投資了一家生產塑鋼門窗的企業。他和小顧處理完西寧的業務,閑來無事,就去了一趟鳴沙山的月牙泉。途中經過一個名叫「雷音寺」的戈壁古刹,無意中撞見了綠珠,彼此都嚇了一大跳。當時,綠珠正和一個從峨眉山來的「游方僧」在香煙嫋繞的天井裡悠閒地喝茶。他們連哄帶騙,將綠珠帶回了鶴浦。

  當小顧喜滋滋地撥通姐姐的電話,向她請功賣好的時候,綠珠的母親只說了一句「我沒這個丫頭」,就把電話給掛了。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綠珠囔著鼻子道。

  他們已經走到了一處廢棄的船塢邊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腥的鐵銹味。她隨便就能引用《詩經》裡的句子,讓端午不由得暗暗吃驚。

  「你當時待在雷音寺,是想出家嗎?」端午拉著她的手,從巨大的鋼樑的縫隙中穿過,以防她不慎掉入深不見底的塢槽之中。她的經歷聽上去那麼荒誕不經,更像是一個傳奇。

  「我對出家沒什麼概念,」綠珠道,「我只是想找個乾淨的地方死掉。我喜歡那裡的深房小院,喜歡地上的青苔和大樹的濃蔭。院子的牆角有一叢木槿花,那不過是很普通的花。在我們老家,家家戶戶都用木槿來編織院子裡的籬笆。正因為它太普通了,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它,其實它挺漂亮的。乳白色的花瓣,花底有黑斑,像蝴蝶的翅膀。那天下午,雷音寺裡正好沒什麼遊人,我就一個人站在那兒傻看。一個光著腳的峨眉僧人打那兒經過。他老得不成樣子,忽然對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哭了好半天。後來我就想,出家也許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那個和尚跟你說了什麼話?」

  「他先是嘿嘿地笑了一下。我回頭看看,發現他嘴裡的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嘴巴癟塌塌的。他說,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我開始沒聽清楚,想讓他再說一遍,那老頭早已走遠了。」

  她說,當她在雷音寺遇見「姨父老弟」時,游方僧已經答應收她為徒,並給了她一個法號:舜華。她特別喜歡這個法號。因為在《詩經》中,舜華正是木槿的別稱。

  綠珠跟著守仁回到鶴浦。沒待幾天,冷靜下來的母親還是從泰州趕了過來。她倒沒有執意將綠珠領回去,而是將她託付給了妹妹小顧。臨走時,給她留了一張銀聯卡。後來,守仁就和小顧商量,用卡裡的錢送她去澳大利亞的一所會計學校讀書。綠珠在墨爾本只待了不到半年,就去了歐洲。當她把銀聯卡裡的錢花得差不多時,就又回到鶴浦來了。她說國外也沒勁。哪兒都他媽的沒勁。

  守仁只得給她在公司安排了一個職位。可綠珠從不去公司上班,有興致的時候,就陪著她的姨媽,侍弄那一園子的花草和蔬菜。

  他的手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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