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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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端午心裡早有準備,可家玉的態度之嚴厲,還是超過了他的估計。他不想當著綠珠的面與她吵架,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故作輕鬆地與她周旋。這顯然進一步激怒了家玉。 「你在哪兒?我是問你現在在哪兒?和誰在一起?什麼朋友?叫什麼名字?你現在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嗯?你竟然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裡!都快十二點了,還不回家!什麼是啊是啊!你別裝糊塗。我告訴你,在美國,你這是違法的!你知不知道?」 最後這一句話把端午惹火了。 去你媽的美國。他在心裡罵了一句,對家玉的怒駡答非所問地敷衍著,嘴裡說著「好啊好啊,以後再談」,隨後就關掉了手機。 他們已經沿著江堤走了好長一段了。當他們回過頭去,已經看不見剛才經過的船塢的鐵塔了。很快,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而且越往前走,臭味就越加濃烈。端午幾次建議她原路返回,可綠珠卻興致不減: 「就快要到了嘛!快到了,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我們還能從漁民手裡買點活魚帶回去,說不定還有螃蟹呢!」 他們最終抵達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就在長江堤壩的南岸,垃圾堆成了山,一眼望不到邊。沒有張網捕魚的漁民。沒有鮮魚和螃蟹。想像中的漁火,就是從這個垃圾填埋場發出的。通往市區的公路上,運送垃圾的車輛亮著大燈,排起了長隊。在垃圾山的頂端,幾十個人手拿電筒,穿著長筒的膠靴,擠成一堆,在那翻揀垃圾。離他們不遠的堤壩下,是一個用垃圾圍成的場院,裡面有一家小吃店。幾個垃圾清運工正在露天圍桌而坐,大聲地說著話,喝著啤酒。 綠珠並沒有顯露出大失所望的樣子。她向端午要了一根煙,在江堤上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那幾個正在喝酒的司機。 端午也只得強忍著難聞的臭氣,挨著她坐下來。不知道哪一個念頭觸動了她的傷情,綠珠的情緒再度變得抑鬱起來。端午正想著找什麼話來安慰她,忽聽見她低聲地說了一句: 「媽的,就連這幾個非人,也過得比我好。」 「什麼叫『非人』?」 「就是爛人。」 「人家好端端的,又沒惹你。」端午笑了起來,「另外,你怎麼知道他們過得比你好?」 「他們至少還能及時行樂……」 「難道你就不嫌臭嗎?」過了一會兒,端午像哄小孩一樣地問她。 「我無所謂。」綠珠說。 「難道我們就守著這個垃圾場,一直待到天亮?」 「我無所謂。真的,怎麼都無所謂。」她還是那句話。 「就像《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和史湘雲?」他開玩笑地對綠珠說。 這時,綠珠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只可惜,沒有妙玉來請我們喝茶。」 9 端午從呼嘯山莊回到家中,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五點多了。 守仁親自開著他那輛凱迪拉克,一直將他送到家門口的單元樓下。守仁還送給他兩條「黃鶴樓」牌香煙,一袋黑龍江「五大連池」的大米,當然,也少不了小顧為他準備的一大網兜新鮮蔬菜。他在灰濛濛的晨曦中向守仁道別時,忽然覺得這個呵欠連天的老朋友,也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樣俗不可耐。 他在燈下補寫昨天的日記。開頭的一句竟然是: 美好的事物撲面而來。 緊接著的一句話與第一句毫無關聯: 最使人神往的,莫過於純潔和寧靜以及對生死的領悟。 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莫名其妙。 他在給兒子準備早餐的時候,若若已經刷完了牙,正在給鸚鵡餵食。自從家玉從川西的藏區帶回了這麼個寶貝之後,兒子就一次也沒有睡過懶覺。他擔心佐助餓著。他給它喂松仁、葵花子、南瓜子、黃小米,給它喝蔬菜汁。為了給它增加營養,他還時不時在瓜子、松仁的外面裹上一層烤化的黃油。 「老爸,本來,我昨天想替你說謊來著。可惜失敗了。」在餐桌上,若若把煎雞蛋塞在麵包裡,討好地對他說。 「什麼意思?」 「昨晚老媽九點鐘打來一個電話。我撒了個謊,說你正在洗澡。她說那好吧,就掛了。可問題是,她在十一點多又打來一個電話……」 「那又怎麼呢?」 「我還說你在洗澡。」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媽就說,嗯?他兩個小時都還沒把澡洗完嗎?」 「然後呢?」端午摸了摸他的頭,又替他把脖子上的紅領巾拽了拽,問道。 「我說了實話,老媽發了飆。」 兒子的話讓他再度陷入到令人厭惡的煩悶之中。他不得不考慮,如何向家玉解釋昨晚的事。虛構故事,已經讓他感到深深的厭倦。當然,他也意識到,與綠珠相識所帶給他的那種靈魂出竅的魔力,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遲鈍。 送走兒子之後,端午仍然毫無倦意。他靠在客廳的沙發上,聽了會兒音樂。巴赫的平均律。自從換上了蔡連炮寄來的膽管之後,古爾德的鋼琴聲果然更加飽滿,且富有光澤。他甚至能夠看見遺世獨立的古爾德,坐在一張母親為他特製的小矮凳上,誇張而古怪地彈著琴,旁若無人地發出多少有些病態的哼唱。端午喜歡一切病態的人。他想起兩年前,他曾和歐陽江河去蒙特利爾參加一個詩歌節。旅途中,同行的詩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古爾德。他們最關心的,是尋找白求恩的雕像。 可他沒能聽多一會兒,就睡著了。十點多,單位的同事小史給他打來電話。她壓低了聲音對他說:「剛才馮老頭到資料室來找你。他來過兩次了,好像有什麼急事。我替你說了一個謊,說你去文管會了。」 「別老說去文管會啊。我還可以去別的單位啊,比如文物局啊,計委啊,發改委啊,當然,必要的時候,我還是可以生病的。」端午笑著對她道。 她說的謊並不比兒子高明多少。 「馮老頭剛走,老鬼就來了。他中午要請我去天天漁港吃刀魚,你說怎麼辦?」 「那就去唄!」端午笑道。 小史呸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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