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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小顧在燈光幽暗的門廊下迎候他。儘管端午再三表示自己已吃過晚飯了,可守仁還是執意讓夫人給他下了一碗灣仔餛飩。

  下沉式的大客廳裡坐了一屋子的人。煙霧繚繞。他們分成幾撥在聊天。除了文聯主席老田和幾位鶴浦畫院的畫家之外,端午基本上都不認識。其中或許不乏當地的政府官員,因為他們要麼不說話,要麼淨說一些不著調的廢話,末了還感歎:「現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太好弄。」

  當守仁向老田感慨說,這年頭還是保命要緊時,老田突然把身體向沙發上猛地一靠,笑道:「日你媽媽!這命,是你想保就能保得住的嗎?」

  他們正在探討養生經。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裡有亮白劑。鱔魚裡有避孕藥。銀耳是用硫黃熏出來的。豬肉裡藏有β2受體激動劑。癌症的發病率已超過百分之二十。相對於空氣污染,抽煙還算安全。老田說,他每天都要服用一粒兒子從加拿大買來的深海魚油,三粒複合維生素,還有女兒孝敬他的阿膠。

  端午問守仁,怎麼沒看見吉士?

  守仁大概是沒聽見,正向老田推薦他最近研製的養生新配方:用冬蟲夏草、芡實、山藥、蓮子和芝麻磨成粉,用燕窩、蜂漿和駱駝奶調勻了,放在蒸鍋裡蒸。

  老田問他,是單峰駱駝還是雙峰駱駝,旁邊坐著的一個身穿開襟毛衣的女孩,撲哧一聲就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有一種令人傷心的抑鬱,也有一種讓中年男人立刻意識到自己年華虛度的美。

  守仁還是聽見了端午剛才的問話。因為他此時笑著對那個女孩說:「綠珠啊,你到樓上去,把徐叔叔叫下來。」

  原來,吉士正在樓上打牌。

  很快,徐吉士醉醺醺地從樓上下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身穿黑西裝的人。此人長得又矮又胖,卻十分敦實。留著小平頭,基本上沒脖子。大概他就是吉士在電話中提到的那個「國舅」了。

  吉士沒有朝客廳這邊過來。他站在樓梯口的一缸棕櫚樹下,向端午招手。

  那個叫綠珠的女孩沒有跟他們下樓來。

  三個人出了別墅的大門,徑直走到了對面的涼亭裡。吉士讓端午將唐甯灣房子被占的事向國舅說一說,讓國舅帶人「撲過去」,替他把那個長得像孫儷的女人轟走。端午倒不是懷疑國舅的能力,而是覺得這樣做過於魯莽。他猶猶豫豫地剛開了個頭,國舅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這種事情大同小異。你不說吾也曉得呢!不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怎麼占了你的房子,吾沒得屌興趣。這樣好不好,你直截了當,你媽告訴吾,你想怎麼弄她?」國舅手裡捏著一支粗大的雪茄,在鼻孔下面轉動,手上戴著的那枚方方的大戒指十分顯眼。

  端午瞅了瞅國舅,又求援似的看著吉士,怔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媽!這世上就沒得王法了。你發個話,想怎麼弄她就怎麼弄她,吾要麼不出動,一出動就是翻天覆地。你發個話唦!」國舅仍在那裡催促他。

  徐吉士見狀趕緊對國舅道:「你媽媽,事情還不曾做,不要先把人嚇死掉。房子的事,就由你去擺平,讓他們滾蛋就行,以不傷人為原則。」

  國舅道:「這個吾曉得呢,有數呢,沒得事的。」

  正說著,忽然看見小顧沿著鵝卵石小徑,朝這邊急火火地走過來。小顧說,守仁請了兩個評彈演員前來助興,出租車在經過棚戶區的沈家巷時,軋死了一條小狗,被村民們圍住了。小顧讓國舅趕緊過去看看。「多賠人家幾個錢,先把人給領回來。」

  「屌毛!」國舅一聽,就從石凳上蹦了起來,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一邊罵罵咧咧地跟著小顧走了。

  「國舅這個人,今天喝了點酒,有點激動。」國舅走後,吉士對端午道。

  「這事最好不要讓他插手。」端午正色道,「家玉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平常最看不慣吆五喝六的人。她還有一個月就從北京回來了,此事等她回來再做商議。事情還沒到那個火燒眉毛的程度。無非是損失幾個房租罷了。萬一火上澆油,國舅這邊再生出什麼事來,反而不好收拾。」

  聽端午這麼說,吉士又想了想,道:「那就先緩一緩?」

  「緩一緩。」端午道,「你們怎麼叫他國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嗨,他本名叫冷小秋,是鶴浦一帶有名的小混混,近來靠上了守仁這棵大樹。平常手下養著七八十號人馬,一旦房屋拆遷遇到麻煩,房地產商往往會來請他去『主持正義』,他就指揮著手底下的那幫小嘍囉,一哄而上,見雞殺雞,見狗殺狗。當地百姓都怕他。去年,他還被全市的房地產行業評為『拆遷能手』。其實,地方上有時候也暗中找他幫忙。」

  徐吉士笑了笑,又接著道,「他有個妹子,上高中時與我和守仁同班,人長得漂亮,有個外號叫『楊貴妃』。她既然是皇妃,小秋不就成了國舅了嗎?」

  「我怎麼從沒聽你說起過?那個楊貴妃後來如何?」

  「嫁給一個復員軍人,兩口子都依著守仁,在他公司裡做事。聽說守仁還跟貴妃生過一個兒子,也不知真假。」

  兩個人在涼亭裡又聊了一些別的事。吉士起身,仍舊去樓上打牌。

  端午很想早一點離開,又苦於打不著出租車,只得回到客廳找老田,想讓他的那輛破「奧拓」捎他一段。可老田卻沒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他眯縫著眼睛,對端午道:

  「唱評彈的兩個小妞,不是還沒到嗎?」

  不知什麼時候,守仁已經離開了。客廳裡剩下的幾個人,正圍著兩個軍迷,討論殲14的掛彈量,未來航母的艦載機型號,99型主戰坦克的作戰性能,以及萬一南海發生戰事,是先打越南,還是先打菲律賓。端午對軍事一竅不通,也沒什麼興趣,硬著頭皮聽他們聊了一會兒,就有點後悔把兒子一個人放在家裡。他給家裡打了一通電話,沒人接。他只得假設若若已經在床上睡熟了。

  國舅已經去了很長時間,可還是沒有立竿見影地把那兩個評彈演員救回來。可見他也沒有自己所吹噓的那麼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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