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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在「五一」節的家庭便宴上,已升為副校長的導師又提出兩個單位,供他挑選。一個是上海博物館,另一個則是寶鋼集團的政策研究室。譚端午一直都想找個機會與導師決裂,便當著眾人的面,堅決地予以拒絕。隨後,師徒二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端午完全失控,「暮年心熾,不忘榮寵」一類的蠢話,也連帶著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導師的臉被氣得煞白,訓斥他的時候,連髒話都帶出來了:

  「冊那!儂格小赤佬,哪能格能副樣子!儂以為儂是啥寧,弗來三格!」

  管他來三弗來三,既然端午已決定不食周粟,不接嗟來之食,拂袖而去,只能是最終的選擇了。他後來四處投遞簡歷,都沒有回音。他還兩次去過用人單位的招聘會,都沒有獲得面試的機會。很快,宿舍的管理員領著保衛處的兩個彪形大漢,來到他的寢室,責令他在一個星期之內,從第一學生宿舍消失。

  他偶爾也會想起秀蓉。想起她略帶憂戚的清瘦面容。她那清澈的眼神。她那天穿著的紅色的圓領汗衫。還有,那只受了傷的手。她在招隱寺池塘邊跟他耳鬢廝磨時說過的話,像流水一樣漫過他的全身。百感交集之中,親人般的情愫,哽在他的喉頭。

  事實上,他也曾給徐吉士打過一次電話,詢問秀蓉的近況。吉士因為宋蕙蓮的指控(她堅持認為,吉士在電影院中侵犯她的私密之處,並非乳房,而是乳頭),在派出所待了十五天。端午一提起秀蓉,吉士就馬上用「往事不堪回首」一類的話來搪塞。他顯然被嚇壞了。端午還嘗試往鶴浦船舶工程學院寄過一封信,可很快就被退了回來。

  到了這年的六月初,他的橋牌搭檔,中文系古代文獻專業的唐伯高,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訊息。鶴浦礦山機械廠要到他們系來招一位中文秘書,待遇優渥,可沒人願意去。伯高說,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風雪還故鄉,你既是鶴浦人,與其在這裡飄著,不如歸去來辭個他娘的毬的。端午心裡縱有一百個不願意,也只得答應試試看。事情進展之順利,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一個月後,他已經在學校的辦公樓,辦理戶口和糧油關係的轉移手續了。所有的人都對他笑臉相迎,所有的辦事員都手執圓頭圖章,身體後仰,隨時準備在他送上的表格上給予重重的一擊。

  只有當他想起秀蓉,沉浸在與她共處一個城市這樣虛幻的親切感之中時,他的心裡才略微好受一些。

  礦山機械廠位於鶴浦市三十公里外的一個荒僻的小鎮上。到處塵土飛揚。除了每天陪廠長喝酒之外,基本上無事可幹。他向吉士抱怨說,他來到的這個鬼地方,似乎並不是就業,簡直就是被劫持,跟蹲監獄沒什麼本質的差別。陳守仁和徐吉士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將他的檔案關係轉到了鶴浦地方誌辦公室。

  端午來到鶴浦之後,並未立即去找秀蓉,甚至也不想這麼做。吉士嘗試著要給他介紹新的女友,端午也沒有拒絕。直到一年後,他與秀蓉在華聯百貨二樓的周大福金店再次相遇。當時的秀蓉已經改名為龐家玉了。

  當時,端午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時,也改變了整整一個時代。

  7

  這是週末的一天。吃過晚飯,端午將兒子叫到餐桌邊坐下,一邊撫摸著他那柔軟的頭髮,一邊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自己要出去一會兒,可能很晚才能回來,問他能不能一個人「勇敢地」待在家中。

  「那我能玩PSP嗎?」兒子提出了他的交換條件。

  「當然可以。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能不能看《火影忍者》?」

  「看吧。」

  「那,我能不能帶上佐助,去戴思齊她們家……」

  「不行,絕對不行!」譚端午斬釘截鐵地打斷他,「你不能出門,也不能讓任何人到家裡來。爸爸帶著鑰匙。無論什麼人按門鈴,你都必須裝作聽不見。你還記得去年冬天咱們小區13號樓發生的滅門案嗎?一家五口,包括不到兩歲的……」

  端午沒再說下去,因為他發現兒子下意識地摟緊了那只鸚鵡,眼睛裡早已流露出明顯的驚恐之色。

  徐吉士下午打來一個電話,告訴他晚上在「呼嘯山莊」有一個聚會。而且,國舅也會到場。「你們可以好好談一談。既然你找不到頤居公司,不如讓國舅來弄她。」端午不知道國舅是誰,也不太清楚吉士為何要讓他們見面。正想問個明白,吉士匆匆就將電話掛了。

  「呼嘯山莊」是陳守仁建在江邊的別墅。離廢棄的船塢碼頭不遠。守仁總能窺見市政府的底牌。他知道五年後的船塢碼頭一帶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以極低的價格從江邊的漁民手裡買下了大片的宅基地,鑿池引水,蓋樓圈地,忙得不亦樂乎。他和主管城建的一位副市長去了一趟意大利,就異想天開地要讓江邊肮髒的棚戶區變成另一個蘇蓮托。前年冬天,別墅剛落成的時候,端午和家玉就曾去過。他也時常去那兒釣魚。不過,那一帶暫時還看不出什麼燈紅酒綠的樣子。蘆蒿遍地,荒草叢生,加上江風怒吼,野兔出沒,讓人更覺淒涼。

  端午在馬路邊一連攔了三輛出租車,可沒有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最後,在一旁窺望多時的一個摩的司機,推著摩托車來到他跟前,陰沉著臉對他道:

  「日你媽媽!來噢,五十塊錢,阿去啊?」

  端午猶豫了一下,只得上了他的車,摟著他那肥肥的啤酒肚,朝江邊碼頭方向疾馳而去。

  與前一次來的時候相比,守仁的莊園還是有了不小的變化。「呼嘯山莊」這個名稱似乎可以改成「畫眉田莊」了。花園的東南角新建了一座八角涼亭。涼亭邊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只是剛栽的紫藤和蔦羅還沒來得及將它覆蓋。涼亭與別墅之間,有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小徑旁甚至裝上了蘑菇狀的路燈。草坪大概剛剛修剪過,端午還能從草香中聞到陽光特有的味道。花園裡原先有一個挖了一半的水坑,守仁曾想修一個露天游泳池,現在則在四周砌上了青石,養起了蓮花。

  緊挨著東邊鐵門的鐵蒺藜院牆邊,密密地栽了幾排泡桐。雖說才一年多,泡桐已經長得很高了。吉士說,守仁當初栽下這些泡桐的目的,就是圖它長得快,希望這些泡桐長成一道密不透風的樹籬,將他的別墅與不遠處混亂肮髒的棚戶區隔開。守仁崇尚病態的「唯美」和「虛靜」。那些打著赤膊的窮光蛋,讓他一看就心煩。這些人的存在,會嚴重地干擾守仁「靜修」時的心境。

  園子的西邊有一大塊空地,一直延伸到過江的高壓線塔的邊上。守仁將他的鄉下老婆小顧,從泰州接了過來,在那片空地上種植「絕對不用農藥和化肥」的有機蔬菜。黃瓜、大豆、番茄、扁豆、茄子、大蒜,應有盡有。除了供應一日三餐之外,還能分贈好友。家玉曾用小顧送來的韭菜做了一次春餅,結果由於吃得太多,反而拉起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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