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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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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九八五年七月,譚端午從上海一所師範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留在了該校的第三附屬中學教語文。當時,他作為詩人的名聲已經給他的戀愛帶來了不小的便利。不斷更換女友的原因,據說是為了找到自命不凡的愛情,可其中夾雜著多少對肉體的迷戀和貪婪,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始終找不到比性交更好的事。 一天下午,他去校門口的銀行取錢。在窗口排隊等候時,他遇見了自然辯證法研究所(簡稱自辯所)的一位教授。譚端午在本科階段苦讀《資本論》時,曾多次登門向他求教。此人已離開了自辯所,成了新創建的哲學系的系主任。他極力慫恿譚端午離開三附中,報考他的研究生。那時的端午還未學會拒絕別人的好意,就一口應承下來,進入了哲學系,攻讀碩士學位。 等到畢業答辯的那個學期,發生了一件席捲全國的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情緒亢進、眼睛血紅、嗓音嘶啞。他以為自己正在創造歷史,旋轉乾坤,可事實證明,那不過是一次偶發的例行夢遊而已。從北京回來不久,他就開始了頗為誇張的自我放逐(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考慮,此舉都完全沒有必要)。北上陝甘寧,南下雲貴川,折騰了半天,最後回到了他的老家梅城。 母親張金芳差一點沒認出他來。在聽了兒子的離奇經歷後,張金芳眼睛裡含著激動的淚光,一遍遍地撫摸著兒子的肩胛骨,笑道:「兒啊,你都快要變成姚佩佩那個小瘟屄了。」 當時,譚端午對於母親口中的這個姚佩佩不甚了了,也根本沒有心思去刨根問底。他在鶴浦的詩友徐吉士和陳守仁一路打聽,來到了家中,力邀他前往鶴浦暫住。因為那裡「相對比較安全」。陳守仁的母親是鶴浦園林局的副局長,很容易就在南郊的山坳裡為他找到了一處隱身之地。 他所居住的那個行將坍塌的小院,名為聽鸝山房,是古招隱寺的一部分。吉士說,一千七百年前,昭明太子蕭統也曾在這個小院中編過《文選》。竹篁清絕,人跡罕至。院外有一方寬闊的池塘,養著睡蓮,四周長滿了蘆荻和菖蒲。白天,他在炎炎夏日的蟬鳴和暴雨中酣睡。晚上的時間,則用來閱讀他心愛的聶魯達和裡爾克。 吉士和守仁很少來看他。據說也是為他的安全著想。 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三個月。這種甜蜜和愉悅,不僅來自城市山林的清幽闃寂、風物幽美,不僅受惠於晨昏顛倒的無拘無束和無所事事,也來自于他對人生的全新領悟:他置身於風暴的中心,同時又處於風暴之外。端午甚至於暗暗期盼著,能一直在這裡生活下去。夏去秋來,朝雨暮雲;花發花落,直至終老。當然他也知道,如果沒有外力的強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當時,他已經在痛苦地思考這樣一個令他震驚的悖論:沒有強制,其實根本就談不上任何自由。 仲秋的濛濛細雨很快將他拽回到現實之中。離開鶴浦的前一天,徐吉士口袋中揣著一瓶「雙溝大麯」,前來向他告別。他的手裡拎著一隻血水淋漓的蘆花雞,他還帶來了鶴浦船舶工程學院的兩個女生。一個略胖,一個清瘦。據說,她們都酷愛寫詩。 那天下午,端午領著三位客人,把招隱寺所有的遺跡都轉了個遍。但端午很少說話,女孩們的出現,使得依依惜別的情感愈發濃郁。另外,仔細地比較這兩個女生的氣質與長相,也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最後,他們來到一條快要乾涸的溪流邊。徐吉士命令兩個女生轉過身去,以便他們對著「夢溪秋泛」的摩崖石刻撒尿。兩個女生都捂著嘴笑。在她們轉過身去的時候,吉士神秘地對端午小聲說道: 「如果在這兩個女孩當中,你可以留下一個過夜,無需考慮後果,你會挑誰?」 端午當時並未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抖褲子的一刹那,未來的命運就此改變,而是虛偽地推託說:「這怎麼可以?我連她們的名字都還沒記住呢。」 兩個女孩都很迷人。選擇一個,就等於是放棄另一個。他還是更鍾情於長得略胖的那個。至少看上去頗為開放,言談舉止有一種成熟的、落拓不羈的美。她穿著暗紅色花格子西裝短褲。裸露的大腿已無需驗證。另一個女孩,一說話就臉紅,稚氣未脫,面目清純。哪怕是動一動「不好」的念頭,都給人以一種很強的犯罪感。 既然譚端午一直表白自己不好意思,徐吉士只得替他挑選。從端午那些發表的詩歌來看,吉士斷定端午對「純潔」有著非同一般的迷戀。於是,傍晚時分,在濃密的樹林中,徐吉士帶著胖女孩(後來端午知道,她叫宋蕙蓮)「突然失蹤」。 後來,端午也知道,徐吉士離開招隱寺後,就帶她去看電影了。在光線昏暗的電影院裡,徐吉士有些突兀的試探很不成功。看上去「很好弄」的宋蕙蓮,在給了他一記兇狠的耳光之後,還用刺耳的蘇北話當眾罵了他將近十五分鐘,迫使印度電影《奴裡》的放映一度中斷。 與此同時,在招隱寺池塘邊的小院裡,李秀蓉坐在電爐前,正在為鋼精鍋盛不下一隻蘆花雞而發愁。她一臉茫然地望著譚端午,笑道:「把雞頭按下去,雞腿就頂了出來,怎麼辦?」 端午就借機把臉湊向她的耳邊,用一種他自己也覺得陌生的古怪腔調對她說:「我這裡,也有什麼東西要頂出來了……」 秀蓉一時沒聽懂他的流氓話。她轉過臉來,仰望著他,冒失地問道:「什麼東西?能不能讓我看看?」 話音剛落,她的臉一下就紅了。眼睛裡露出驚駭和難以置信的表情。端午就把她手裡緊緊拽著的一雙筷子拔了出來,順手扔進了牆角,然後抱住了她。 她的掙扎也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的羞恥心和道德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他緊緊地摟著她,一聲不吭。在悲哀和憐憫中,等待著她僵硬的身體慢慢變軟。等待著她雙唇微啟,雙目緊閉,喘息聲一點點加劇,任由他擺佈。 事情比他預想的還要順利得多。可他並沒有就此忘掉另一個女孩。即便是在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他的腦子裡仍想像著夕陽中閃閃爍爍的花格子紅短褲。甚至,他有些冷酷地想到,要是換成了另一個女孩,會不會感覺更好。 他問她疼不疼,秀蓉的回答讓他不由得一陣揪心: 「不用管我!」 事後,她有些撒嬌地將手掌攤在燈光下給他看。端午在拔去她手中筷子的時候,由於用力過猛,竹棱竟然在掌心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好在傷口不深,流出來的一點血,也早已凝固。端午就順便誇她的手好看。不知為什麼,秀蓉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好不好看,反正它已經是你的了。」 端午聽她這麼說,猛不丁地嚇了一跳。他心裡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將自己第二天一早離開鶴浦的事告訴她。直到秀蓉再次把頭靠在他的膝蓋上,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麼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於是,他們出了院門,來到門外的荷塘邊。她那只受了傷的手,一直在他的口袋裡與他十指相扣。初秋的風,冷卻他發燙的臉。他甚至能聽見紫色的睡蓮在夜間開放的聲音。 在返回上海的火車上,一種深深的擔憂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他無法假裝不知道,秀蓉還在發燒。他從她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來的錢,還剩下十二塊零八角。他買了一瓶礦泉水,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他從這些錢幣中還發現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他的名字和地址。 昨天下午,他們剛一見面,胖姑娘宋慧蓮就向端午索要上海的通訊地址。秀蓉明顯地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覺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個,似乎有點不太禮貌,就勉強地提出了她的要求。現在,這張寫有自己名字和地址的紙條,又回到了端午的手中。這就意味著,假如秀蓉意識到自己被遺棄之後,甚至無法給他寫信。 「難道我還希望她給我寫信嗎?」端午克制不住地一遍遍問著自己。經過意志力的反復作用,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她不過是一個小地方的女孩子。一切都結束了。兩個人未來的道路,沒有交匯點。 學校裡一切如常,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沒人追究他長達四個月的神秘失蹤;沒人向他問起他在那場暴風雨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沒有人讓他寫檢查,或協助審查;甚至就連自己的導師,對他的突然失蹤,也隻字不提,諱莫如深。 又過了兩個月,論文答辯在延期了半年後終於再次舉行。他順利地拿到了哲學碩士學位。導師讓他在繼續攻博,或者去上海教育出版社就職之間做出選擇。很不幸,這一次譚端午對導師的真實意圖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他開始全力以赴地準備第二年四月份的博士考試,對師兄弟們旁敲側擊的善意提醒置若罔聞。最後,他以筆試總分第一的成績,在最後的面試中敗北。導師將來自黑龍江的一位女進修教師納入自己帳下。 不過,導師總算沒有忘記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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