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本來這事就算完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村裡的一個大學生從新加坡回來探親。他聽說了這件事,就對國勝的哥哥獻計說,新建商品房的陽臺欄杆經人輕輕一靠,就塌了個屌了,這在文明程度如新加坡一般的國家,是斷然不能想像的。毫無疑問,開發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大兒子一聽,腦子一熱,連夜就叫齊了一百多人,將開發商的銷售中心圍了起來。他們在門外喊了一夜,也沒能見到開發商的半個人影,倒是把派出所的人招來了。

  「派出所與狗日的開發商是勾著的,這個你曉得的?」端午搖頭,表示他並不曉得。老駱最後道:「警笛一響,一百多號人一哄而散。可憐我那老大,還有啞巴姑娘,都被派出所捉了進去。人到現在還沒放。」

  老駱的故事,與互聯網上類似的社會新聞相比,實在沒有多少新意。端午連茶也沒給客人泡,心裡暗暗盼望著他早點離開。他心煩意亂地告訴老駱,他的妻子龐家玉此刻並不在鶴浦。她到北京學習去了。而他本人,則「對法律一竅不通」。隨後,他刻意地保持沉默。一聲不吭,是他的絕招。他知道駱金祥支持不了多一會兒。他的冷漠和心煩意亂都不是裝出來的,因而更加令人生畏。

  老駱帶來的禮物,一網兜品相不好的水果、一袋黑芝麻、兩瓶「藍色經典」洋河白酒,莊重地擱在淡藍色的玻璃茶几上。

  兩個人僵持了一陣,老駱並沒有感到任何不自在。他不無誇耀地提到了農村的新變化。正在進行的大規模的拆遷。新建的航空工業園外,甚至停著一架報廢的麥道82飛機。八車道寬敞的馬路,三個小時可達杭州。亞洲最大的造紙廠。鎮上的瑞典籍工程師。他甚至還提到了在四星級賓館門前公然拉客的妓女。說起這些變化,老駱的臉上不無驕傲之色。端午只得明確地提醒他,自己一會兒還得出門辦事。

  金祥臨走前,再次提到了死者的那個舅舅。他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由他(舅舅)出面,將國勝的遺體從醫院的太平間取出來,在夜幕的掩護下,將它悄悄地運到派出所,堵在派出所的門口。詐他娘的一回屍。舅舅的見識是:派出所再厲害,也不太可能拘留屍體,等到他們找上門來,事情的主動權說不定會悄然易手。金祥讓端午幫他合計合計,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麼不可控制的後果。

  端午想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也不妨試試。」

  「你確定?」老駱馬上反問道。

  端午疑心自己一旦說出「確定」二字,對方的「恭喜你,答對了!」就會脫口而出。看得出,老駱對中央電視臺「快速搶答」一類的綜藝節目,早已諳熟於心。

  看見金祥一隻腳在門裡,一隻腳在門外,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端午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認真地把舅舅的計劃想了一遍,建議作出如下改動:

  「你們不妨大張旗鼓地為死者辦喪事。殯儀館的靈車繞道至派出所的門口,由母親出面,懇請派出所准許你的大兒子和啞巴姑娘參加葬禮。必要的時候,可以下跪。只要人放出來,事情就可了結。」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等辦完了喪事,我們再把人還回去?」金祥問。

  端午的心一下就揪緊了。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來,中國社會正在發生的巨大變革,已經遠遠地超出了駱金祥們的理解力。

  4

  兩年前,母親張金芳就正式地向端午提出來,她們要從梅城搬到鶴浦來住。她要讓孫子若若在她的視線中長大成人。母親所說的她們,除了張金芳本人之外,還有一個安徽籍的保姆小魏。當端午試著與妻子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龐家玉不假思索地斷然拒絕:「想都別想!你讓她趁早死了這個心吧。」

  家玉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端午只能勸母親「緩一緩」。張金芳雖說遠在梅城,可她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出「緩一緩」這三個字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關節。她知道,又是「那個屄」在作怪。她並不著急。她有的是修理兒媳婦的祖傳秘方。隨便使出一兩手陰招,龐家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要不,我們另買一套商品房給他們住?」家玉終於退了一步,主動提出了她的折中方案。「南京,上海,甚至蘇州的房子,都快漲瘋了。鶴浦這邊暫時還沒什麼動靜。即便從投資的角度考慮,也是一個不錯的時機。你說呢?」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去銀行辦理按揭,以及接下來的裝修,都由龐家玉一手操辦。她知道端午指望不上。用她的話來說,端午竭盡全力地奮鬥,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無用的人。一個失敗的人。這是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所說的話。在心情不那麼好的時刻,她的話往往就以反問句式出現,比如:

  「難道你就心甘情願,這樣一天天地爛掉?像老馮那樣?嗯?」

  她所說的老馮,是端午所供職的地方誌辦公室的負責人。他是一個鰥夫,有點潔癖,酷愛莊子和蘭花。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為一個無用的人,才能最終成為他自己。句式模仿的是馬克思,彈的還是「君子不器」一類的老調。

  與譚端午相反,家玉凡事力求完美。她像一個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白天,她忙於律師事務所的日常事務,忙於調查、取證和出庭;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折騰自己的兒子。她逼兒子去背《尚書》和《禮記》,對兒子身上已經明顯表露出的自閉症的兆頭卻視而不見。她自學奧數、華數和概率,然後再回來教他。她時常暴怒。摔碎的碗碟,已經趕上了頂碗雜技訓練的日常消耗。她的人生信條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家玉所挑選的樓盤位於西郊的北固山下。家玉很滿意「唐寧灣」這個名稱,因為它是從英文Downing演化而來的。另外,她也沒來由地喜歡英國。儘管至今沒去過,但她已經開始頻繁地瀏覽英國各大學的官方網站,為將來送兒子去劍橋還是牛津猶豫不決。

  新房是個底層帶花園的單元。沒有家玉所厭惡的「窮光蛋回遷戶」。周圍五公里範圍內沒有化工廠和垃圾焚燒站。樓上的住戶姓白,是個知識分子家庭。不養狗,不打麻將,據說兒子還在中央電視臺工作,可惜名字不叫白岩松。

  還好,一切都稱心如意。

  可是,當新居裝修完畢,夫妻二人準備將老太太接到鶴浦來住的時候,張金芳卻冷冷地要求他們「再等一等」。她的理由合情合理,不容辯駁:裝飾材料和新家具裡面暗藏著甲醛、二甲苯和其他放射性物質,半衰期長達七年,「假如你們不想讓我早死的話,就將房子空關個一年半載再說」。那些複雜的化學名詞與專業術語從母親的嘴裡毫不費力地說出來,讓夫妻二人面面相覷。看來,母親成天躲在陰暗發黴的臥室裡,手握遙控器,控制著那台25寸電視機的屏幕時,她實際上也在控制著整個世界。

  眼看著就到了家玉去北京學習的前夕。臨走前,家玉琢磨著房子空關在那兒有點可惜,就囑咐丈夫,不如將它先租出去。一個月的租金就按兩千五百算,一年下來就是三萬。端午把自己的那點可憐的工資與期待中的租金一比較,沒有任何底氣去反駁妻子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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