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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家玉追到他的書房,明確要求丈夫對開會一事發表意見,端午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不妨去去。」

  已經過了上午十點。牆角的矮櫃上,擱著一隻養熱帶魚的玻璃缸。紫色的照明燈一直亮著。自從妻子離開後,他就沒給魚喂過食。換氣泵像是被水草塞住了,原本靜謐的泄水聲中,混入了微型電機刺耳的嗡嗡聲。那尾龐家玉特別疼愛的、取名為「黃色潛水艇」的美人鯊已死去多日。

  他看了一會兒歐陽修的《新五代史》。

  他賴在床上遲遲不肯起身,並非因為無事可幹,而是有太多的事等待他去處理。既然不知道先做哪一件,那就索性什麼都不做。

  4S店的一位工作人員通知他,妻子的那輛本田轎車已經脫保。對方催促他去與保險公司續約。不過,既然妻子已經離開了鶴浦,車輛實際上處於閒置狀態,他完全可以對他們的威脅置之不理。

  母親昨晚在電話中再次敦促他去一趟南山。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王元慶,正在那裡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接受治療。以前母親每次打來電話,端午都騙她說已經去過了,可這一次的情形有點不同。母親向他哭訴說,哥哥在春節前,出現了令人擔憂的自殘行為。端午當即給精神病院的周主任打電話核實,卻被證明是無稽之談。母親酷愛編故事。

  他要去一趟郵局。福建的「發燒友」蔡連炮給他寄來了一對電子管。那是美國西電公司(West Electric)一九九六年生產的複刻版的300B。端午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對聲音的敏感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態,卻無力自拔。他打算用西電的這對管子,來取代原先湖南產的「曙光」。據說西電生產的300B,能夠極大地增加揚聲器低中頻的密度,並提升高頻的延展性。蔡連炮在電子郵件中吹噓說:

  用我這對管子聽舒伯特的《冬之旅》,結像效果會讓你目瞪口呆!你幾乎能夠看得見迪斯考的喉結;聽海頓的《日出》,你甚至可以聞到琴弦上的松香味。你能感覺到日出時的地平線,曉風拂面。而瓦爾特報紙版的「貝六」又如何呢?急者淒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風雨夜至。

  這當然有點言過其實,不過端午還是寧願相信他。每天聽一點海頓或莫紮特,是譚端午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聲色之娛。

  每天墮落一點點。

  他還要去一趟梅城,將兒子從母親家接回來。「五一」長假就要結束了。而在此之前,他還得去同仁堂替母親買點藥。她的便秘已持續三周。端午向她推薦的芹菜汁療法沒有什麼作用。

  起風了。黃沙滿天。屋外的天色再度陰沉下來,似乎又要下雨。他最好立即動身,否則等雨下起來,他也許根本打不到出租車。

  當然,在所有的這些瑣事之外,還有一件更為棘手的麻煩在等著他。

  他家在唐甯灣的房子被人占了。這件事雖然剛剛發生,但其嚴重程度卻足以顛覆他四十年來全部的人生經驗。他像水母一樣軟弱無力。同時,他也悲哀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社會疏離到了什麼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直到聽見有人按門鈴。

  這是一個冒失的來訪者。既按門鈴,又敲門,想以此來強調事情的緊迫程度。

  3

  來人名叫駱金祥,自稱是龐家玉的鄉下表叔。他來自鶴浦所屬長洲新區的官塘鎮。此人面容蒼老,卻又染了一頭烏髮,使端午很難判斷他的實際年齡。他的一個兒子死了,另外一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則被派出所的人抓了進去。

  「我那姑娘是一個啞巴,你是知道的(端午其實並不知道)。國勝是從六樓的陽臺上摔下來的,他的舅舅是一個殺豬的。而事情壞就壞在那個從新加坡回來的大學生身上。醫院的外科主任一口咬定,毛毛處於植物人狀態,可以隨意處置。毛毛不是別人,正是龐家玉的小學同學。小時候,兩家的大人還提過娃娃親。國勝叫龐家玉的父親為岳父大人,村裡至今還記得這段老話。」

  老駱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強作笑顏,把事情說得顛來倒去。他倒不是故意的。

  長洲一帶是下江官話與吳方言的混合區,老駱的話音很不好懂。他根本不理會端午遞過去的餐巾紙,而是將眼淚和鼻涕偷偷抹在自己的褲襠裡。為了弄清楚整個事情的原委,譚端午不得不多次打斷了老駱的陳述,通過不斷的提問,將那些片言隻語,小心翼翼地縫合在一起,使它們符合時間上的先後關係和邏輯上的因果鏈。

  老駱的二兒子名叫駱國勝(小名或許叫毛毛),起先在長江上經營挖沙的生意。有了一筆積蓄之後,就在長洲鎮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拿鑰匙的那天,國勝辦了一桌酒席,將父母、哥哥和妹妹都請來吃喜酒,一家人歡天喜地的。飯後,兄弟倆靠在臥室的陽臺上抽煙閒聊,趁機消化一下滿腹的食物,以及喬遷新居所帶來的喜悅和妒忌。國勝是一個大胖子,陽臺的鍍鉻欄杆吃不住他的體重。它悄悄地鬆動,變形,乃至垮塌。國勝在完成了一套業餘的高臺跳水動作之後,從六樓栽了下來。他被送到醫院後,並未馬上死去。醫院財務室對賬單上的債務已經超過了十萬,可他還在那硬挺著,不肯離開這個世界。

  有點不太懂事。

  最後,極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駱金祥夫婦,還有國勝那過門不到一年的新媳婦叫到了監護室門外的走廊裡,對他們暗示說,即便最後能搶救過來(這樣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植物人無疑。這樣拖下去,銀子嘩啦啦地流走,什麼意思嘛?

  聽他這麼一說,國勝他娘一連暈過去了三次。

  最後出面解決問題的是國勝的大舅。他是個殺豬的,心硬如鐵。他走到國勝的床邊,捋了捋袖子,趴在他外甥的耳邊,平生第一次用溫柔的語調對他說:國勝啊國勝,你這麼硬撐著,有意思嗎?俗話說,甜處安生,苦處花錢,你上路去吧。這事不要怨你舅舅,實在是你娘和你媳婦的主意。說罷,他抱住那「討債鬼」的頭和腳,往中間一窩,老二抖了抖腿,這才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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