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這事就交給我來辦吧。」他主動承擔了這一重任。在妻子離開後的第二天,就去北固山一帶漫無目的地轉悠去了。

  他還真的發現了一家經營房屋租售的公司,名為「頤居」。就在唐寧灣小區的邊上。簡易的活動板房,白色的牆板,藍色的屋頂。幾個小青年正在裡邊嗑瓜子,打撲克。接待他的業務員是個女孩,親熱地稱呼端午為「譚哥」。他喜歡她的小虎牙,喜歡她曖昧、豔冶的笑容,很快就和他們簽訂了代租合同。月租金果然是兩千五,每三個月支付一次。

  當他辦完了手續回到家中,雙腿擱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欣賞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時,才猛然想起房產證忘在了頤居公司。小虎牙將它拿去複印,忘了還給他。看看天色還早,他打算聽完了貝多芬的那首升C小調的131,就回去取。其間他接到了三個電話,其中兩個是騙子打來的,另一個則來自他的同事小史。小史知道他老婆不在,她那輕鬆而無害的調情,旁逸斜出,沒完沒了。

  當他再次想起房產證這回事,已經是三個星期以後的事了。

  他去牙科醫院拔智齒。回家的途中,趁著麻藥的勁還沒過,就讓出租司機繞道去了唐寧灣小區,打算取回他的房產證。可頤居公司忽然不見了。白牆藍頂的簡易房早已不知去向。原先活動板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變成了一塊新修的綠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手握橡皮水管,正在給新鋪的草皮澆水。看來,社會發展得太快,效率太高,也不總是好事。

  當時,譚端午也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麼嚴重。他捂著隱隱作痛的臉頰,來到唐甯灣B區的新居前,發現自己的鑰匙已經無法插入門上的鎖孔了。他按了半天門鈴,無人應答。他只得繞到單元樓的南邊,透過花園的薔薇花叢,朝裡邊窺望。

  自己家的花園裡,齊膝深的茅草已被人割得整整齊齊。花園中央還支起了一把墨綠色的太陽傘,傘底下的木椅上坐著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她正在打電話。

  端午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貓下腰來,躲在了鄰居家薔薇花叢的後邊,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他沒有立刻把這件事告訴遠在北京的龐家玉,而是首先向他在《鶴浦晚報》當新聞部主任的的朋友徐吉士求助。吉士讓他不要慌。他在電腦上飛快地查了一下,很快就回電說,鶴浦的確有一家名叫頤居的房屋租售中介公司,只是兩個電話都無人接聽。公司的總部在磨刀巷2號。

  「沒什麼可擔心的。」吉士安慰他道,「你把房子租給了中介公司,公司又將房子租給了別人。這很正常。我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可我的感覺不太好。」端午道。他又補充說,在這個時代,不好的感覺總是要被應驗,成了一條鐵律。

  吉士拿他的感覺沒辦法。

  傍晚時分,兩人心急火燎地趕往磨刀巷,正遇上拆遷戶撒潑鬧事。一家老小渾身上下澆滿了汽油,威脅自焚。大批的警察在巷子口設立了安全線,他們根本進不去。根據徐吉士的分析,既然整個巷子都在拆遷,頤居公司自然也不會正常辦公。他們決定重返唐寧灣小區,找租家先問問情況再說。

  他們在門口守候了兩個小時,堵住了下班回家的女主人。這個女人是個高個子,從一輛現代「索納塔」轎車上下來,胳膊上挽著一隻冒牌的LV坤包。她的態度十分蠻橫,根本不愛搭理他們倆。她說,房子是她從「某公司」合法租下的,並有正式合同。她預先付清了兩年的房租。

  兩年。她說得清清楚楚。

  徐吉士低聲下氣地問她,能不能去家裡略坐片刻,雙方好好溝通溝通,那女人反問道:「可我憑什麼讓你們進屋?現在的社會治安這麼亂,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

  吉士早已將自己的名片掏了出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她。那女人看都不看,眼神中透著嫌惡和不屑。於是,此刻已變得有點氣急敗壞的徐吉士,覥著臉問她的「貴姓」,在哪裡上班,那女人就猛地摘下墨鏡,將頭髮早已謝頂,狀態頗顯猥瑣的徐吉士打量了半晌,用純正的北方話對他道:

  「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蔥啊?裝他媽的什麼大尾巴狼?」

  趁徐吉士被嚇得一哆嗦,稍一愣神的工夫,那女的早已進了屋,門砰的一聲就撞上了。

  唐甯灣小區邊上,有一家揚州人開的小館子。很髒。他們在那吃了晚飯。啤酒泛出杯沿,都是泡沫碎裂的聲音。吉士說,那女的長得有點像孫儷,只可惜臉上多了幾個雀斑。端午根本不知道孫儷是誰,但他知道吉士喝多了。吉士又問他,有沒有留意她臀部很大,腰卻很細。他越說越下流,猥褻。他喜歡臉上有雀斑的女人。他說,到目前為止,他最大的遺憾是,還沒有和臉上有雀斑的女人上過床。

  第二天下班後,端午再次來到了磨刀巷2號。頤居公司所在的那棟老樓,已拆掉了一半。黑黑的椽子外露,像X光片下的胸肋。

  5

  駱金祥走後,端午把莫紮特的那首《狩獵》又聽了一遍。感覺不像以前那麼好。太多的煩心事像枯葉一樣堆積在他的內心。他知道,痛苦從根本上說,是無法清除的,只能用一個新的來蓋住那個舊的。為了把自己從這樣一個有毒的心緒中解救出來,他決定立即動身去梅城接兒子。

  梅城原是鶴壁專區所屬的一個縣,由於發電廠、貨運碼頭和備戰船廠的修建,一九六二年拆縣建市,成為計劃單列市。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梅城先後更名為永忠市和東方紅市。一九八八年,梅城重新劃歸鶴壁管轄,成為一個新型化工區。鶴壁也和臨近的浦口合併在一起,改名為鶴浦市。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四歲的譚端午陪伴母親和哥哥,將父親譚功達的遺體送去火化。那是他記事後第一次看見父親。從梅城模範監獄到城外的火葬場,只有不到八公里的路程,他們竟然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滂沱大雨淹沒了狹窄的煤屑公路,也多少沖淡了裝載屍體的平板車上發出的陣陣惡臭。平板車被一輛熄了火的運煤大卡車擋住了去路。那時,他們已經能夠看見火葬場的煙囪了。

  它被一道絢麗的彩虹映襯著,顯得壯美無比。

  端午願意用他尚未充分展開的一生作抵押,渴望大雨停止,渴望儘快抵達那裡,渴望早一點擺脫那具正在腐敗的死屍。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他想到火葬場,心中奔騰著的情感竟然首先是渴望抵達的朦朧希望。或者不如說,它就是希望本身。母親除了用惡毒的語言高聲咒駡父親之外,也顯得束手無策。哥哥王元慶儘管與父親沒有血緣關係,卻在關鍵時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他將父親已經有點腐爛的屍體從板車上卸下來,背在背上,趟水步行,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前,將父親送進了火葬場的焚屍爐。王元慶也就此確立了自己作為未來家長的牢固地位。

  在他面前,母親開始變得柔眉順眼,迅速地蛻變成一個受他保護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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