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春盡江南 第一章 招隱寺

  1

  「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張草席上,頭枕著一本《聶魯達詩選》,滿臉稚氣地仰望著他。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蟲聲唧唧。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只有十九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身體輕得像一朵浮雲。身上僅有的一件紅色圓領衫,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她一直緊抿著雙唇,閉上眼睛,等待著他的結束,等待著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她以為可以感動天上的星辰,可對於有過多次性愛經歷且根本不打算與她結婚的端午來說,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既幼稚又陳腐,聽上去倒更像是要挾。他隨手將堆在她胸前的圓領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還沒有發育得很好的乳房,然後翻身坐起,在她邊上抽煙。

  他的滿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裡,秀蓉看不見。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院子裡的頹牆和井臺,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更遠一點的暗夜中,有流水的汩汩聲。秀蓉將臉靠在他的膝蓋上,幽幽地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轉轉?

  他們來到了院外。

  門前有一個池塘,開滿了紫色的睡蓮。肥肥的蓮葉和花朵擠擠簇簇,舒卷有聲。池塘四周零星栽著幾棵垂柳。可惜秀蓉既不知道莫奈,也從未聽過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吃驚之餘,端午又多了一個可以看輕她的理由。秀蓉想當然地沉浸在對婚後生活的憧憬之中。木槿編織的籬笆小院;養一隻小狗;生一對雙胞胎;如果現在就要確定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開始讓端午感到厭煩。她對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視而不見,可謂暴殄天物。只是可惜了那一塘蓮花。不過,端午對她的身體仍然殘留著幾分意猶未盡的眷戀。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與她擁吻。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麼,不論他的要求是多麼的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隨便你。欲望再度新鮮。她的溫和和慷慨,把內心的狂野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後半夜,秀蓉發起高燒。雖然端午不是醫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作出診斷,宣佈那是由於浮涼和疲勞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淩晨時分,端午趁著秀蓉昏睡不醒的間隙,悄然離去,搭乘五點二十分的火車重返上海。臨走時,他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就拿走了她牛仔褲口袋裡所有的錢。這當然不能算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別人的口袋裡拿錢,不僅不是一種冒犯,相反是一種友誼和親密的象徵。

  他留下了一首沒有寫完的詩,只有短短的六行。題為「祭臺上的月亮」。它寫在印有「招隱寺公園管理處」字樣的紅欄信箋上。不過是臨別前的胡塗亂抹,沒有什麼微言大義。秀蓉一廂情願地把它當作臨別贈言來琢磨,當然渺不可解。但詩中的「祭台」一詞,還是讓她明確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犧牲者」的性質,意識到自己遭到拋棄的殘酷事實。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祇。

  但端午並沒能消失很長時間。

  一年零六個月之後,他們在鶴浦新開張的華聯百貨裡再度相遇。譚端午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但沒有成功。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現實感,使得那個中秋之夜以及隨後一年多的離別,重新變得異常詭異。雙方的心裡都懷著鬼胎。他們儘量不去觸碰傷痛記憶中的那個紐結,只當它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後來,在連續兩次人工墮胎之後,面對婦產科大夫的嚴厲警告,夫妻倆一致同意要一個孩子。

  「也就這樣了。」這是他們達成的對未來命運的唯一共識。

  再後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覺到的那樣,時間已經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別。用端午略顯誇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秀蓉會如何去回憶那個夜晚,端午不得而知。但端午總是不免要去猜測在他們分別後的一年零六個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麼事。這給他帶來了懷舊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點懷疑,那天在華聯百貨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

  2

  約在兩個多月前,家玉去了北京的懷柔,參加律師行業協會的一個司法研討班。正逢「五一」長假,兒子被送到了梅城的奶奶家。難得的清靜,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樣美妙。除了可以無所顧忌地抽煙之外,妻子離開後留給他的自由,並沒有派上什麼實際的用場。

  端午將兩個枕頭疊在一起,把後背墊高。這樣,他就可以透過朝東的窗戶,看到伯先公園的溜冰場,看到更遠處的人工湖面和灰暗的天空。那些在空中盤旋的烏鴉,鐵屑一般。看不見明澈的藍天並不讓他吃驚。偶爾看見了,反而會觸目怵心。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將煙灰彈在床頭櫃上昨晚吃剩的速凍餃子上。

  家玉原本學的是船舶製造,但她在畢業後很長一段時間中卻滿足於擺地攤,倒賣廉價服裝。她還開過一家專賣綠豆糕的小店,很快就倒閉了。譚端午用一瓶假茅臺作誘餌,艱難地說服了文聯的老田,想讓家玉去實際上已搖搖欲墜的《鶴浦文藝》當編輯。家玉最終還是拒絕了。她已經摸到了時代跳動的隱秘脈搏,認定和那些早已被宣佈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經過高人指點和刻苦自學,她如願取得了律師執照,與人合夥,在大西路上開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儘管譚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師如何賺錢,但家庭經濟狀況的顯著改善,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他們家的富裕程度已達到需要兩台冰箱的時候(另一台專門用來儲存茶葉和咖啡),端午開始感到了眩暈。

  一天傍晚,家玉在未事先告知的情況下,開回了一輛紅色的本田轎車。端午按照妻子的吩咐,從樓下的雜貨鋪買了一大捆鞭炮,在小區門口麻木地燃放。家玉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追趕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經有了跑出他視線的危險。接著,家裡有了第一位保姆(家玉習慣上稱她為傭人)。很快,他們只用農夫礦泉水泡茶。很快,他們的兒子以全年級排名倒數第二的成績,轉入了全市最好的鶴浦實驗小學。很快,他們在市郊的「唐寧灣」購買了一棟帶花園的住房。譚端午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被動地接受著這一切,似乎這些變化都與他無關。他仍在鶴浦地方誌辦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號。每月兩千多一點的工資只夠他抽煙。他仍然在寫詩,卻羞於拿出去發表。對家玉罵他「正在一點點爛掉」的警告充耳不聞。

  兩個多月前,家玉為要不要去北京參加研討班頗費躊躇。她輾轉反側,依違難決,轉而徵求丈夫的意見。

  端午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