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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譚功達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邊一指。絡腮鬍子用手在腰上的槍套上拍了一下,客氣地向他道了謝,就回到車裡去了。可那個年輕人卻笑嘻嘻地對譚功達道:「老鄉,你身上有沒有帶煙?」

  譚功達在身上胡亂拍了一通,終於從上衣的口袋裡拍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那人從中取出一支,仍將煙盒還給他。

  「你們這會兒去普濟,有什麼公幹?」

  年輕人回頭朝吉普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們是鶴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濟拿一個殺人的要犯。聽說還是個女的。」年輕人轉過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而是一臉疑惑地盯著譚功達看。

  「老鄉,你怎麼了?你的腿,我是說你的腿,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正在這時,吉普車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來。年輕人一邊往後退,一邊仍死死地盯著他看。最後,他終於上了車,隨著轟鳴的引擎聲,吉普車卷起一溜長長的煙塵,在通往普濟的公路上消失不見了。

  昨天夜裡,他悄悄地溜過來看我。一聽說我曾給你偷偷地寄過一封信,氣得當場就把茶杯摔碎了。他掐著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後來,孟四嬸過來勸他,他連帶著又把乾娘給數落了一通:「你也是個老糊塗!她年輕不懂事,你怎麼也拿捏不出個分寸來?還跑到鎮上的郵局替她寄什麼信!」

  孟四嬸被他罵得哭了起來。最後,他又氣洶洶地對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緊,明天就給老子滾蛋!有多遠,滾多遠!這件事我連自己老婆都沒敢透露半句口風,你卻要給他寫信!他是個什麼人?嗯?你給他當了這麼多年的秘書,又不是他媽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個人最講原則你知道嗎?他是會六親不認的……」

  我跟他說,實際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開始給你寫信了。你要是告發我,也不會等到現在。他這才稍稍寬了心。他又問我在信裡都寫了些什麼,我說什麼也沒寫,只寫了一行小字,告訴他我人在普濟。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嬸的名字。他呆呆地看著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地問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讓他給你寫封回信?是不是這樣?」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他也開始抬起袖子擦淚。過了一會兒,又找出些話來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經全亂了,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

  這天晚上,我一宿沒睡,我倒不是挨了罵心裡難受,也不是怕給人家抓了去吃槍子,我在想,你到底會不會把我給出賣了?不想倒便罷了,細細一想,還真沒什麼把握。不管怎麼說,普濟這個地方還是住不得!為了不連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個機會,悄悄地溜掉。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

  門前的池塘邊站滿了人,池塘裡倒映出一堆白雲,野薔薇和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婦女的影子。那些人一看到譚功達,全都不說話了。譚功達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腦子裡只盤算著這樣兩個念頭:第一,姚佩佩已經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第二,佩佩一定會認為是自己出賣了她。她一定會這麼想!她只能這麼想!譚功達將沒有任何機會對此加以澄清。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一點安慰也沒有了。她將在憂愁、恐懼、仇恨和徹底的孤絕中死去。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

  天井裡到處堆滿了印有骷髏圖案的農藥瓶子。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藥粉味。這房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座倉庫:儲存種子的稻屯,生了鏽的犁鏵、牛軛雜亂地堆得滿院都是。而通往後院的長廊上還擱著一個救火用的水龍。他要從那兒經過,就必須側過身子。

  譚功達來到後院,看見大樹下有一隻小板凳,旁邊有一個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莢。也許佩佩是在剝豆子的時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裡剝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閣樓的臥室整潔完好,進一步證實了譚功達的判斷:那些魯莽的公安人員抓住她時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甚至沒有顧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間,就連桌面上壓在頭箍下的那封攤開的信,都沒有帶走。那是一枚紅色的頭箍。在窗戶和床架之間有一條晾衣繩,上面掛著她的一雙襪子。譚功達用手捏了捏,還有些潮濕。

  那封信沒有寫完。顯然是因為圓珠筆的墨油用完了,這封信的字跡越來越淡,到了最後,他看見在信件的空白處,有幾道圓珠筆尖留下的深深的劃痕。

  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唉,想起七年前,第一次來普濟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時,普濟水庫的大壩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鄉,還有白庭禹和司機小王。吉普車開到官塘鎮的三岔路口,發動機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紫雲英。哦,紫雲英!我問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麼花,白副縣長說,不清楚。我又問小王,小王沒有理我,他已經把吉普車的蓋板掀開了,我看見一團一團的熱氣從引擎裡冒出來,遮住了他的臉。我又轉過身來問你,可你早已靠在燈芯絨的軟墊上睡著了,身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那是一張梅城區域規劃圖。我一路上看見你在地圖上寫寫畫畫,還以為你是替十二萬梅城人民規劃未來的遠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圖拿過來一看,當時就嚇傻了,因為在地圖邊的空白處,你用紅鉛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亂了。就像在考試前預先偷看了答案,一波一波的疑問和驚喜,像海浪一樣朝我打過來,從我的心裡,從我的嗓子裡,湧出來:難道說——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臉。小王正在修車。白庭禹副縣長站在路邊抽煙。車上就我們兩個人。靜靜的。我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窗外,傻傻地想了半天,最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看見了遠處那片紫雲英花地。哦,紫雲英!我看見花地中矗立著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恰好,一片浮雲的陰影遮住了這棵樹。我心裡忽然一動,就把眼睛閉上了。心裡想,現在我把眼睛閉上,我在心裡默默地數十下。如果這事真的能成,等我數到十下的時候,睜開眼睛,就讓這片陰影從大楝樹上移走吧。可我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敢睜開了。足足等了七八分鐘之久,當我睜開眼睛一看,天哪!那片陰影還在那兒……

  它還在那兒。一動不動。而在別的地方,村莊、小河、山坡上,到處都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苦楝樹下那片可憐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遠都在陰影中,永遠。它在微風中不安地翕動,若有所思,似火欲燃……

  11

  姚佩佩歸案後的第二天,譚功達和高麻子以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同時被捕。九個月之後,姚佩佩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被押往軍分區的靶場,執行槍決。當時,省醫學院在梅城設立了第三分院。姚佩佩的遺體因無親屬認領,最後被扔到一輛小卡車上,運到醫學院的解剖室,進行教學觀摩。最後,她的一隻腎被取了出來,浸泡在福爾馬林的溶液中,製成了醫用標本,陳列在解剖室外的玻璃櫥櫃中。

  譚功達在梅城第二模範監獄一直被關到一九七六年。十多年來,他一直在持續不斷地給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寫信,並附上了一幅幅只有他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梅城規劃草圖」。到了這年的九十月間,他因肝腹水死去。在彌留之際,他聽到了監獄外的鞭炮聲響了一夜。

  「誰在放鞭炮?」他嘀咕了一句。

  在朦朧中,他看見姚佩佩悄無聲息地從門外走了進來,坐在他的床鋪邊,看著他,漾漾地笑。

  「誰在放鞭炮?」他又大聲地問了一句。

  「全城的人都在慶祝。」佩佩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

  她的手軟綿綿的,涼陰陰的。

  「慶祝?慶祝什麼?為什麼要慶祝?」

  「因為,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佩佩笑著對他說。

  「可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你不用看。你閉上眼睛,我來說給你聽。這個社會呀,沒有死刑……」

  沒有死刑
  沒有監獄
  沒有恐懼
  沒有貪污腐化
  遍地都是紫雲英的花朵,它們永不凋謝
  長江不再氾濫,連江水都是甜的
  日記和私人信件不再受到檢查
  沒有肝硬化,也沒有肝腹水
  沒有與生俱來的罪惡和永無休止的恥辱
  沒有蠻橫愚蠢的官員,也沒有戰戰兢兢的百姓
  如果你決定和什麼人結婚,再也不會有年齡的限制

  「這麼說,什麼煩惱都不會有了?」

  「對,什麼煩惱都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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