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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10

  繞過江堤那片低濕的藕塘,穿過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數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見了那條澗邊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麼的似曾相識!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長滿了蘆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鷺涉水而飛。河澗的另一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紫雲英花地。那細碎繁茂的紫色花朵蓋住了田埂、溝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擠成了一條縫。天空又藍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樹,我的眼淚馬上就流了出來。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運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中午的時候,四周闃寂無人。我可以坐在公路邊的一個水泥排水管上大聲地哭泣,沒有人會聽得見。

  譚功達從花家舍上船的時候是五點一刻,可他抵達竇莊鎮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了,他從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買了一張中午十二點的汽車票,這已經是從竇莊開往梅城最早的一個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發剩下的這三個多小時。考慮到在梅城換車時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時間,當他回到普濟,說不定天早就黑了。譚功達看似平靜,可心裡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廣場的小販和貨攤中亂闖了一通,最後靠在一棵大柳樹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坐在樹蔭下賣涼茶。譚功達朝她看了一眼,馬上想起來,一年前,他從竇莊搭船前往花家舍的時候,曾向她打聽過渡口的方向。當時,婦人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神通,竟然預見到右側的跳板會出事,提醒他要從左邊的跳板上船……

  想到這裡,譚功達的好奇心又來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攤跟前,對她喊道:「大嫂——」

  那婦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嚇了一跳。

  「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那婦人定睛端詳了他一番,用手裡的扇子驅趕著茶杯上嗡嗡亂飛的蒼蠅,露出了那兩顆大暴牙:「不認得。不認得。客官是……」

  「去年這個時候,我來向你打聽渡口在哪兒,多承你指點。你還讓我上船時要走左邊的跳板。」

  「想起來了,你這麼說我倒有點想起來了,」婦人抿著嘴,可那暴牙還露在外面,「我說呢,也不怪我眼拙!一個生人,隔了一年,誰還能一下子認得出你來?」

  「你怎麼知道右邊的跳板要出事?」

  「呆子!」婦人大笑起來。她剛才還客氣地叫譚功達「客官」,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來了,「你這人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實話告訴你說,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條船來的。有一條跳板是新做的,剛剛刷的桐油,還沒有幹透,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跌到湖裡去。因此好心提醒你。這事我早已忘了,多虧你還記得。」

  原來是這麼回事,譚功達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當中哪有什麼神通?他從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覺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你是要搭車去梅城嗎?」婦人問他。

  「不是的,」譚功達道,「我有急事趕往普濟,在梅城換車。可這兒去梅城的車要在十二點才開呢,想想真急人。」

  「呆子呆子,真是個呆子!」那婦人將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裡「呆子呆子」地嘀咕了一通,隨後比劃道,「你既是要去普濟,又何必要在梅城換車呢?今天我索性再給你指一條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點五十的車去官塘,那兒離普濟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經她這麼一比劃,譚功達覺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轉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錢,那婦人急於要叫住他,可譚功達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九點五十分,發往官塘的班車徐徐離開了竇莊汽車站。譚功達站在車廂裡,手裡死死地捏著那張薄薄的車票,被擁擠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可譚功達還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湧出一股狂喜的潮水。佩佩。佩佩。他在心裡默念著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難題都已解決;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仿佛他們此刻已經見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樣歪著頭,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在普濟停下,還是繞過它繼續往前走。白天時根本不敢進村,我擔心會有人把我認出來,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園的圍牆邊坐了一個晚上,又想到了用紫雲英花瓣來占卜。

  天快亮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認了出來。很顯然,他也認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來,四下張望,同時豎起食指,放在嘴邊,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我看見竹籬後面一個早起的婦女正用鐮刀刮去鍋底的煙炱,而在不遠處的一個茅缸上,一個老頭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大聲說:「你是賣木梳的嗎?」

  我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篦子,什麼都有。」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來,讓我來瞧瞧啊。」他掀開我挎著的籃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地朝裡邊看了看,其實裡邊除了一隻討飯用的碗之外,什麼都沒有。

  「呵,還有這麼多的針線!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針線,你跟我來吧。」隨後他就把我帶到了他家裡。等到進了屋,拴上房門,他整個人都像是癱了似的,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他說,他已經透過窗戶瞅了我好一陣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還活著!」

  大嫂剛好去娘家走親戚了。他就替我熱了一碗隔夜的麥粥,讓我吃了。我把當年為什麼要殺人,以及從梅城逃亡之後一年來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他坐在桌邊,抽著煙。等我說完了,他又問我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他又問我要走到哪裡去。我說,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要麼讓他們捉了去;要麼,哪一天走不動了,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一躺,頭一歪,就拉倒了。他一連抽了好幾根煙,眉毛都擰在一塊,臉色非常難看。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待在這屋裡,一動不要動。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到了中午時,他才回來。他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佩佩,我看你哪兒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濟住下吧。」我慌忙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連累……」我話沒說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我就問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兒藏,他笑了笑說:「就藏在你上回來住過的老譚家的閣樓上。那幢房子已經成了村裡的倉庫,很久沒人住過了。閣樓在院子的後面,比較隱蔽,我打算讓孟四嬸去做倉庫的保管員,搬過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乾娘,吃齋念佛,無兒無女,人是靠得住的。她搬過去住,一來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對你也可以有個照應。我剛才就是去跟她商量這事,她起先還不同意,說這樣太冒險了。可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最後她向我提出一個條件。她說萬一出了事,萬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責任都由她一人來承擔,就說是她自作主張把你留下的。她說她已經六十三歲了,早就該死了。」他說孟四嬸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無人的時候,再把我接過去。

  譚功達抵達官塘鎮,高音喇叭裡,電臺播音員正在播報十二點。他為抄近路還是繼續沿著公路走猶豫不決。天空烏雲翻騰,一陣悶雷滾過,大風吹得路邊的油菜花紛飛,滿地都是。一旦下起雨來,田間的羊腸小道將會變得非常泥濘,還是公路好走一點。可是,當他沿著公路往前走了三四裡地,太陽忽然從雲層中又鑽了出來,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過往的車輛,而且看不到什麼行人。當他翻過一條大阪,走下斜坡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前面的三岔路口停著一輛中型吉普車。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正把卸下的輪胎往車上搬。譚功達走到近前,從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滿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帶著濃濃的鼻音:

  「老鄉,麻煩您問一下,我們這會兒要趕往普濟,該走哪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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