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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自殺?」

  「的確如此,自從今年開春以後,她曾有兩次自殺未遂。我們不得不對她採取斷然措施。不過請放心,小韶這姑娘從本質上來說,是好的。只是言行舉止略微有點……怎麼說呢?有點輕浮。她愛笑,而笑起來又是那麼的嫵媚!當然了,待人熱情、笑臉相迎是可以的,有時甚至還是必須的,但她對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誤會,容易讓人產生不良企圖。她笑起來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出來的,到時候你看到的小韶,將是一個舉止端莊、得體、不苟言笑的新人。」

  譚功達完全不敢相信從學習班出來之後的小韶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在自己心裡很深的地方,有一朵嬌豔的花正在一點一點地枯萎。

  他來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著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人人豐衣足食。可即使在這樣一個地方,竟然還會有人選擇自殺!小韶的臉上永遠帶著孩子氣的笑,她笑著笑著就想到了自殺。她的笑容被裹挾在一團一團的霧氣之中,從窗戶裡湧進來,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譚功達: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許不過是一個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亂了。佩佩即將被捕的預感也一直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聽著窗外嘈雜的蛙鳴,強打精神,給郭從年斟了一杯酒,然後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個問題。

  「為什麼花家舍人人臉上都顯得心事滿腹,悶悶不樂?」

  「他們在思考。」郭從年張開嘴,從牙縫中摳了半天,扯出了一條小肉筋,然後用手指輕輕地彈到床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一個人在動腦筋的時候,總是要皺個眉頭什麼的,這就不免給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那麼,他們在思考什麼呢?」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語調中隱約含著諷刺。

  「界限。」

  「什麼界限?」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禮儀上的,所有的界限。簡單地來說,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諸如此類。就像古人說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並不是我郭從年一個人的,它屬￿居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他們應當學會思考,學會自我約束——他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如何去達成這個願望,從而真正學會當家做主。這也就是我選擇隱居在這個小島上的原因。我已經多年不問村裡的事了,對於花家舍來說,我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我只不過是一個飼養員,或者一個旅社管理員而已。」

  「可是——」

  「你不要著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從年揮手制止了他的提問,接著道,「我們在花家舍,實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說,這個制度目前還不夠完善,還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陷。比方說,為了讓百姓們學會自我監督,我們在公社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包括廣場、學校和郵局,都設立了鐵匭,也就是信箱,每個人都可以檢舉揭發他人的過失、錯誤,乃至罪行。檢舉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這個制度我記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則天發明的,當然嘍,我們對它做了一些改進。如果你有幸讀到這些信件,我相信你對人性的所有知識和概念,將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人,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他們是最為兇殘的動物。他們只會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這些信件將人性的陰暗、自私、兇殘、卑鄙、無恥,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鄰居、朋友之間的相互告發,但也有外甥告發舅舅、妻子告發丈夫、孩子告發父母,甚至還有自己告發自己的。所檢舉的內容,從鄰里爭端、一般性偷竊、通姦,到呼喊反革命口號、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說是無奇不有,無所不包。

  「我記得有這樣一封檢舉信,是一個剛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寫的。她說她公公每次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總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幾眼,因而這個媳婦懷疑公公對她存有不軌的企圖。我們把那老頭找來一問,他當場就跪了下來,立刻承認自己企圖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來。哈哈哈,鐵匭制度試行不到一個月,效果是明顯的。至少社員平常那種浮浪的舉止、肮髒的言談,忽然都不見了蹤影。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純潔而嚴肅。有跡象表明,我的社員們已經學會了思考。」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置身於群眾的監督之外。這個人就是你,對不對?」譚功達說,「你們實行的這個制度,與真正的獨裁,有什麼區別?」

  「你的指責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郭從年答道,「設立鐵匭,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讓每個人自己監督自己。至於你剛才提到獨裁,兄弟,不客氣地說,你有點誇張,甚至還有點不懷好意。你曉得,目前正在進行的圍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贊成的。那麼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養魚,到了夏天,滿湖的荷花和狗頭籽,清風一吹,整個村子都能聞到荷葉香。可群眾要求多圍耕地,多種水稻,多交公糧的願望,難道錯了嗎?沒有錯。那麼多的請願書,雪片似的飛到公社的辦公桌上。什麼青年突擊隊,什麼鐵姑娘突擊隊,以及廣大人民群眾,他們正在日益高漲的大幹社會主義的熱情,你能夠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嗎?因此,儘管我內心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立刻就在他們送來的報告上簽了字,請問,這裡邊哪有你說的什麼獨裁?」

  「誰是101?」

  「誰都有可能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村子裡有一首歌,這裡的每個人都會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邊」。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號,你與小韶月夜蕩舟,人不知鬼不覺,對不對?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檢舉信。我數了數,竟然有十二封之多。」

  譚功達的臉一下就紅了。看著郭從年滿面笑容的臉,有點不寒而慄。窗外紫雲英花地裡的青蛙忽然不叫了。除了不遠處什麼地方一兩聲布穀鳥的鳴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麼……」譚功達顯得有些躊躇,似乎在掂量著這個問題到底該不該問,「你覺得花家舍的這種制度能夠維持多久?」

  郭從年的眼神陡然顯得有些飄忽。他的靜默儘管時間很短,也多少讓譚功達感到了他內心的一絲不耐煩。這個問題不經意地觸到了郭從年心底的傷痛,那張生動而神采奕奕的臉隨之變得灰暗,佈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的陰影。天氣並不很冷,可他還是裹著毛毯,身體微微有些痙攣。過了半晌,他朝桌邊湊了湊,重新取過煙袋鍋,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對譚功達說: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夠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也不是隨便哪一個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頂)能夠做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則決定的。」

  「什麼是『人性的原則』?」

  「好奇心的原則。」郭從年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語調說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這個地方是我一手設計、建立起來的。我所受到的讚譽和攻擊一樣多。上級領導包括兄弟縣的同志們三番五次地批評我,說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而是帶有封建會道門性質的神秘主義。這些壓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麼辦法呢?

  「我曾跟你說過,我十二年來反復地閱讀同一本書,這就是《天方夜譚》。也有人把它翻譯成《一千零一夜》。我說這本書給了我很大的樂趣,這不假,但它也讓我感到害怕。這本書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無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現出他們對人性瞭解的深度。書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事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故事,或者說,都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結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裡發、水手也好,他們每個人都會受到相同的告誡,那就是:有一扇門,無論如何是不能打開的。譬如說,一個宮殿有十三道門,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開,隨便出入。在這十二個房間裡有的是黃金珠寶,珍珠瑪瑙,可以說天地間的一切這裡都應有盡有。任何一個人的任何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和滿足。這就有點像現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說,第十三道門對人來說是毫無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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