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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天氣陰晴不定,雲聚雲散,而雨照例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隨著來信的中斷,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點一點地增加。說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開闊的棉花地裡遭到圍捕,猶如一隻喪家之犬,在曠野上進行徒勞的折返跑,而警民協同的包圍圈正在縮小……說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範監獄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綁,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憎惡和恐懼,看著鐵絲網外面連綿的春雨……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說不定,審判她的公判大會已經結束(也很可能沒有任何審判),通往刑場的道路就像一桿秤,正好可以稱出殘剩呼吸的重量……

  這些悲慘的畫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日復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壯的神經磨得極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網,又纖細,又明亮。不行,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了,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立即動身,趕往長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點被確定在三河與普濟之間的三角地帶,憑著他對那一塊環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許能夠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並不是最壞的結果,這至少可以說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濤洶湧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見了蹤影。

  半夜裡他剛剛在床上熟睡了一會兒,聽見窗外隱隱有人在啼哭。一輪彎月掛在中天,清風撩撥著窗簾,側耳諦聽,四周又寂然無聲。譚功達披了一件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樓,繞過向陽旅社的山牆,來到了自己臥室外的窗下。

  在葳蕤的金銀花枝旁邊,有一個方形的水坑,大約是花家舍村民用來漚肥的草氹。每一次看見佩佩的來信,他都會將它放在簸箕中燒掉,將灰燼搓成粉末,從窗口倒入這片水氹之中。令他震驚的是,這片水氹如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茂密的蘆葦。這片蘆葦或許是得到了灰燼的滋養,長得特別稠密。夜風輕輕一吹,蘆葦的葉子就簌簌作響,仿佛是姚佩佩正在低聲向他傾訴幽怨。譚功達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地拂過綴滿露珠的蘆葉,就像是在觸摸一張掛滿淚水的臉。他相信,這就是佩佩的臉。

  他決定明天天一亮,就到公社去請假,然後立即動身,趕往長洲。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從樓上下來吃飯,看見駝背八斤手裡拿著一把油紙傘,似乎正要出門的樣子。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又下雨了。駝背八斤看了譚功達一眼,笑了起來:「譚同志,你的頭髮也該理一理了。村裡有家理髮館,就在診所的邊上,也是免費的。」

  說完,正待要走,又想起了什麼事,他轉過身來對譚功達道:「今天晚上沒事唄?我們好好喝幾杯,聊聊天怎麼樣?順便也算是給你餞行。」

  「餞行?」譚功達吃了一驚,木然地看著他,「可是我並沒有說過要離開這裡啊。」

  「你會離開的。」駝背八斤朝他笑了笑,撐開雨傘,走了。

  9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來訂一個君子協定。」駝背八斤手裡托著一隻暗紅色的紫砂酒碗,盤腿坐在床上,身上披著一條墨綠色的軍用毛毯,用手摳了摳眼角的眼屎,「對於花家舍,你如有任何疑問,我都會盡我所能,保證你得到圓滿的解答。反過來說,假如我也有一些特別的問題需要向你請教,也請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駝背八斤已經微微有點醉意了,眯縫著眼睛,朝他奇怪地眨了眨,看上去就像一個托缽僧。還沒等譚功達說話,他又接著道:「現在你心裡或許就有一個疑問:我只不過是一個旅社的管理員,憑什麼給你那樣的許諾和保證?你是不是覺得我完全不具備這樣的資格?為了打消你的顧慮,我也許現在就應該告訴你,我就是郭從年。另外,你明天一早就要離開花家舍了,我不想讓你帶著那麼大的遺憾離去。」

  在此前的談話中,譚功達一直在試圖猜測駝背八斤的真實身份,在聽他這麼說的同時,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因此並不怎麼驚悚。他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衰老的駝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

  「這個問題,我打算賣個關子,留到最後再回答你。不要著急。」郭從年微微一笑,順手把那本床頭的《天方夜譚》拿了起來,「好奇心和急躁是我們每個人的通病,就像這本書中的那個倒黴的王子一樣。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反復閱讀同一本書。這聽上去有點滑稽,對不對?可我不得不說,這本書給了我太多的啟發,也帶給我愉快和擔憂。你急於想知道答案,但答案本身總是要大大地超過你的預計。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告訴你的,甚至比你想知道的還要多得多……」

  這番話不免給譚功達這樣一個印象,他的一切都在郭從年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對對方卻一無所知。他故意賣關子也讓譚功達感到惱怒,但他還是壓住了心頭的火氣,吞吞吐吐地提起了小韶。

  他抱怨說,自從三十晚上的那頓年夜飯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間突然從花家舍消失了……」

  「她並沒有消失。」郭從年欠了欠身,將煙袋鍋在床腳上敲了敲,「她目前正在公社一個專門的學習班學習。」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提幹了?」

  「你猜錯了。」郭從年道,「那是一個專門為落後分子設立的學習班。」

  「這麼說她一定是犯了什麼錯誤?」

  「沒有什麼錯誤。」郭從年遲疑了一下,又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掌握任何她犯錯的證據。」

  「那你們憑什麼去懲罰她?」

  「不是懲罰,你誤會了。在花家舍,沒有懲罰,我們從來不去懲罰任何人——當然,地富反壞右除外,而是讓每個人學會自我懲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鏡子。小韶的哥哥就是一個例子,他是籃球隊的隊長,後來發了瘋,這件事小韶大概已經跟你說了,我就不作補充了。我知道,你和小韶去年七月三日的深夜曾經在芙蓉浦月下泛舟,談到很晚……當然,這並沒有什麼不妥。在花家舍,這是被允許的。」

  「這事你們也知道?」譚功達冷不防打了個激靈,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當然。」郭從年平靜地看著他,似乎有些得意,「你曉得,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

  「我不明白,既然小韶沒有犯什麼錯,你們為什麼送她去學習班?」

  「種種跡象表明,她即將犯錯。所以我們必須提前挽救她。古時候的中國人看待一件事,從來都是從『機』上來判斷的。大風起於青萍之末,這個『末』就是『機』。等到這個『機』變成了『勢』,呼嘯的西北風已不可阻擋,就像我們經常說的『大勢已去』。」

  「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自相矛盾嗎?」譚功達冷笑道,他抖抖地從煙盒中取煙,可煙盒早已空了,「你剛才說,公社不懲罰任何人,可你們僅憑著一點莫須有的主觀臆斷,就把小韶給關了起來。」

  「你打開右手的抽屜,裡邊有煙。」郭從年微笑著提醒他,「我們送她進學習班,是因為根據101的報告,小韶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自殺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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