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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由於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裡挑土時,突然歪在一處土堆旁睡著了。直到後半夜,駝背八斤打著手電筒,才把他從工地上找了回來。從那以後,譚功達一連三天沒有出工,人也開始漸漸地變得頹唐起來。他很久沒有刮過臉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樓。有時在廚房裡碰到八斤,也不跟他說話。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霏霏春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鏡子,發現自己兩鬢的頭髮連同鬍子幾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幾乎脫了形。他的牙床腫得老高,嘴裡像是銜著一枚雞蛋,眼眶裡卻沁出了怕人的綠光。

  公社方面似乎很快就覺察到了他的這一反常舉動,特地派了一個幹事,帶著女赤腳醫生春雨上門為他治病。當涼涼的聽診器劃過他胸前的肌膚時,他甚至有些疑心這個戴著口罩的赤腳醫生就是姚佩佩本人。

  姚佩佩幾乎是無處不在的。當他坐在黑暗中,透過窗戶,看著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時,他沒有理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時刻仰望蒼天;一隻從窗外飛進來的蜜蜂,使他立刻聯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路邊一處破舊的蜂房裡——他聽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歎息;床上的枕芯窸窸窣窣,像是她沒完沒了的呢喃低語,最後匯入了屋頂上沙沙的雨聲。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現在是怎麼想的,那該多好!他一刻不停地想像著佩佩正在遭受著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經過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經歷的風霜雨雪、晨昏朝夕;她臉上的淚水……他甚至能夠像精靈一樣鑽入她的體內,躲藏在她靈魂的深處,捕捉到她在每一個瞬間所展現的微妙心理變化、她的戰慄和恐懼。

  漸漸地,譚功達覺得自己的命運與姚佩佩奇妙地合二為一。身影、夢魘,甚至就連呼吸的節奏都合二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是譚功達本人。佩佩,我又一次夢見了你!我看見你還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紮著羊角辮,穿著紅紅的新嫁衣,站在一條滿是灰塵的大路上。那天剛好沒有風,雲層壓得很低,而桃花全都開了……

  他們聲氣相契,靈犀相通。十五天之後,姚佩佩的來信多少證明了他的這種感覺。

  奇怪,我怎麼忽然聽得懂這裡的人說話了。這個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鎮。白茆村的人所說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聽得懂。廢話,三河鎮離梅城這麼近,你在這兒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會聽不懂這裡的鄉音呢?三河鎮這個地方,你怎麼會不知道?信訪辦的老徐就是三河鎮的人哪!一個到山上來進香的老太太對我說:「閨女,這不奇怪。這證明你上輩子就是我們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廟裡棲身。這所廟宇屋頂坍塌,柱廊朽壞,到處都長滿了齊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那首《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廟裡的佛像和羅漢都被人敲碎了,可是還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廟裡來進香。他們偶爾也會帶來一些供品。剛開始見到供品,我還傻乎乎的心裡暗暗高興,可隨便拿起一個饅頭往嘴裡一咬,卻發現根本不是白麵饅頭,而是用木頭做的。大概是這一帶糧食十分稀缺。大雄寶殿裡有很多的老鼠,不過月亮卻很好。還有泉水從山上滴到石洞裡,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大路的中間。那路上的塵土又細又軟,且極厚,這大概就是古人詩句中常說的「香塵」了。放眼一望,路的兩邊都遠得沒有盡頭。南風在那裡橫吹著。道路旁邊隱約有一個村莊,村裡的桃花全開了,紅紅的一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桃花,豔得有些怕人,太絢麗了,像是有無數的孩子扯著嗓門在喊叫。天上的白雲也是閑閑的,壓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觸。

  我站在大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哪邊走。忽然看見一輛吉普車卷起煙塵,呼嘯而來,到了近前,吱的一聲就停住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司機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懶洋洋地道:「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上車?」

  我看見還有一個人,坐在吉普車上,正在打開一張報紙。因報紙遮住了臉,我不能斷定那個人是不是你。

  我對小王說:「你要帶我上哪裡去?」

  小王一臉壞笑地對我說:「快上車吧,人家在車上已經等急了。聽見教堂的鐘聲了嗎?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可是,我仍然站在馬路中間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個被報紙擋住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很快,我就從一塊大青石上醒了過來。一個人哭了半天。天光已經大亮了,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斷垣殘壁之中用石頭敲著廟裡的那口大鐘。

  譚功達讀完了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奇怪!她做的夢和我一模一樣!是我夢見了她的夢,還是相反?可是,他暫時還顧不上傷感和胡思亂想,他很快就找到了三河的位置,並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此刻,譚功達看見那塊巴掌大的地圖上的一個區域已經被鉛筆畫滿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假如用鉛筆把這些地方連在一起,就可以看見一個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圖」。

  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從蓮塘發出的。接下來是呂良、銀集、臨澤、小紀……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連起來以後,譚功達嚇得呆住了。原來,姚佩佩並沒有逃出多遠。實際上她是圍著高郵湖繞了一個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發地。姚佩佩在完全懵懂無知的狀態下隨處遊走,這並不奇怪;因為她本來就是這麼一個懵懵懂懂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足跡印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奇怪的圓圈。譚功達相信,即便是他用學生畫圖用的圓規,也不可能畫得比它更圓,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靈在給她指路?如果真的是這樣,她最終的目的地又是在哪裡?譚功達一口接著一口地吸著煙,整整一個下午都在看著這個奇怪的圓圈。他知道,這個圓圈並未最終完成。假如冥冥之中姚佩佩的目的地就是梅城的話,那麼在梅城與三河之間,只隔著一個地方,那就是普濟。

  她只要一到達普濟,幾乎可以斷定,她會立即被人認出,並扭送公安機關。普濟大大小小的鄉幹部,沒有一個不認識她。當然,如果佩佩要到達普濟,她還必須首先渡過長江。目前她有兩個地點可供選擇:一個是長洲;另一個,是七八華裡外的叉港。

  整整十四年前,時間也是初春,譚功達作為渡江戰役指揮部先遣隊的一名指揮官,正和他的參謀們趴在一張地圖前,守著一盞馬燈,通宵未眠。他和部下們為將渡江的地點選擇在長洲還是叉港而爭論不休、反復推演……

  譚功達希望姚佩佩選擇從長洲渡江。因為只要是白天,她不可能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普濟大壩。佩佩兩次到過普濟,見過那個大壩。他希望通過這個大壩,能使姚佩佩判斷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地帶,從而迷途知返。這時,譚功達有些暗自慶倖。那座造了一半就停工的大壩,在這個迫在眉睫的關頭,也並非全然無用。假如它此刻真的像自己所盼望的那樣,能給予姚佩佩必要的提醒,廢物利用,那麼當初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嘔心瀝血就不能算白費。想到這裡,在焦慮不安之中,心裡仍有一份僥倖。

  在此後的一個星期中,佩佩沒有信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還是沒有。

  窗外的金銀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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