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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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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功達打開門,看見樓下隱隱約約還亮著燈光。駝背八斤似乎還沒有睡。他抓起茶杯,從樓上下來,打算到八斤那兒討點開水來泡茶。 駝背八斤的門虛掩著。門縫中瀉出的一縷燈光折射在樓梯口的一隻大花貓上。譚功達輕輕地推開門,發現裡面空無一人。第一次進入駝背八斤的臥室,就碰見主人不在,譚功達的心裡有一點忐忑不安。屋子裡淩亂不堪,堆滿了雜物,一張木桌擺在屋子中央,四面都有條凳,滿地都是煙蒂。桌子上擺滿了茶杯,譚功達數了數,一共七個,似乎是來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幾隻茶杯還冒著熱氣,說明客人剛剛離去不久。駝背八斤這會兒也許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觀看禮花表演去了。 那張單人床倒是被收拾得非常整齊,一塵不染,只是枕套有點髒,油膩膩的。譚功達抓過水瓶,正要倒水,無意中看見床上的枕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他想起八斤一有空閒幾乎是手不釋卷的樣子,不免就有幾分好奇,他將茶杯放下,坐在床頭,抓過書來,細細翻看。 這本書的出版年代想必十分久遠,隨手一翻,書頁就像散了架似的,露出了裡邊的根根絲線。封面和開頭的幾頁都已散失,只是從磨得起了皮的書脊上還能看清「天方夜譚」這幾個字。這個邋裡邋遢的駝背老頭,居然對這種書還能讀得津津有味,這本身就有點近乎天方夜譚了。譚功達笑了笑,搖了搖頭。這老頭,真的還挺有意思的。在夾著一枚書簽(那是用紙扇的扇骨做成的)的第三百六十八頁,駝背八斤在書中的這樣一句話旁邊畫了一道豎杠: 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能打開那扇門,千萬不能。 譚功達看見書頁的兩邊和頁邊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的批註,那些字跡十分潦草,簡直就像大夫開出的藥方似的,難以辨認。主人不在的時候,隨便翻看人家的東西,是不太禮貌的行為,更何況八斤隨時都有可能推門進來……想到這兒,譚功達慌亂地合上書,仍按原來的樣子在枕邊放好,隨後就離開了他的臥室,帶上門,上樓去了。 花家舍的禮炮已經放完了,空氣中還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漆黑一團的花家舍此刻已經是一片死寂。他似乎聽小韶說過,出於安全考慮和移風易俗的需要,花家舍嚴格禁止私人燃放鞭炮。 他在桌邊坐了會兒,忽然想起自己剛才上樓時把茶杯忘在八斤的臥室了,就打算下樓去取。他剛剛打開門,就看見駝背八斤正站在門外的黑暗中,向他無聲地微笑。 「譚同志,你把茶杯忘在我那兒了。是不是吃年夜飯時喝多了?」八斤把他那只有尼龍護套的玻璃杯遞給譚功達,「我自作主張在你的杯子裡放了幾朵金銀花,這東西最能解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8 中午離開小紀的時候,天還好好的,可不一會兒就落起雪來。東北風刮得也緊,扯帛裂絮,很快路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真後悔從小紀離開,一個人在雪地裡走著,四周看不到一個人。不知過了多久,天就黑下來了。我在一個埋死人的墳堆裡迷了路,又冷又餓,兩眼冒著金星,像有無數螢火蟲在眼前飛來飛去。漸漸地,我就沒有力氣往前走了,坐在墳堆中,一個人哭了起來。可到了後來,就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難道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在荒郊野外?像條野狗似的,凍死在這個亂葬岡上嗎?哭了半天,還得強撐著站起來往前走。路上黑洞洞的,並不見一座村舍。大雪把一切都抹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終於看見遠遠的地方有一絲微弱的光透出來,疑心是座村莊,心裡有了盼頭,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燈光走去,可是你往前走,那燈也往前走,仿佛永遠走不到跟前。好不容易到了近處一看,哪裡是什麼村莊,原來是運河中停著的一隻小船!借著那片微弱的燈光,我才知道雪下得有多大。 我朝船家喊了幾聲,可是張開嘴,嗓子是啞的,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最後只得朝那條船胡亂地揮手。正好船家的一個姑娘到河裡來打水,那姑娘站在船頭,端詳了我半天,這才把船搖到岸邊,放下了跳板。到了船上,仿佛是擔心她會拒絕我向她借宿,我蠻橫無理地對她說: 「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裡住一宿。」 那姑娘穿著一件紅色的絨線衣,眼神有點發飄,對我笑道:「那就住下唄。」 她扶著我,揭開厚簾,進了船艙。艙裡生著炭火,暖融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雙手抱著肩膀,坐在爐子邊發抖。奇怪的是,那個姑娘也像我一樣,一刻不停地簌簌發抖,而且抖得比我還厲害。我就問她:「你是在取笑我嗎?我發抖是因為冷,你在那兒亂抖做什麼?」 那姑娘笑了笑,平靜地對我說:「我有病。不論是什麼時候,我都會發抖的。」 我問她得了什麼病,她只是搖頭歎氣。這姑娘不怎麼愛說話,對我的來歷沒有任何好奇心,也不問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她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給我熱了飯,然後坐在一邊,抖抖索索地看著我吃。我發現她的絨線衣袖口都磨破了,掛下一綹線頭來。她的右耳邊還長了一塊贅肉。這是一個心地純良的姑娘。 現在,我躺在被窩裡給你寫信。我和那位姑娘抵足而眠,船艙裡很暖和,只是被子有點潮。四周靜極了。我沒有問她的名字。小油燈的火苗撲哧哧地閃著,可雪片落到運河裡、船上,全沒有一點聲響。 姚佩佩的來信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在信中描述過的那個船家姑娘,自己似乎在哪兒見過,可到底在哪兒,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在夢中。他覺得自己的記性就像一盤點完的蚊香,看上去還完好如初,可實際上早已成了一團灰燼。 這封信寫于大雪飄飛的冬天,可到他手中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了。這封信在途中走了整整一個月。現在早已開了春,天氣也漸漸地暖和了。或許是郵局在春節期間因員工放假而造成信件積壓,也有可能是信訪辦的老徐回家過年,未能及時收轉……另外,給他送來這封信的並不是小韶,而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 這個男孩長得白白嫩嫩的,有些害羞。譚功達對他說,以前都是小韶給他送信來,這回怎麼換人了。那男孩靦腆地笑了笑,沒有多說話。譚功達又問他最近有沒有見到小韶,小男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道:「以前郵局不知道我們村來了一位巡視員,不知道您的住址,現在知道了,就用不著麻煩小韶了。」這孩子別看人小,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可譚功達還是為小韶感到擔心。他曾特地去看了一次《白毛女》的演出,原來小韶所飾演的那個角色也已經換了人。 六天之後,譚功達一連收到了姚佩佩的兩封信,信是從丁溝郵局發出的,一看到郵戳上「丁溝」兩個字,譚功達心裡嚇了一跳。 我現在是在公路邊的一個蜂房裡給你寫信。譚功達躺在床上,只看了這一句,就從床上跳了起來,用鉛筆在地圖上找到丁溝的位置,在那兒畫了一個五角星。像是久違了似的,他終於看見了她的蹤跡。天哪,你居然在這兒!我現在是在公路邊一個廢棄不用的油氈房裡給你寫信,白天出去乞討,晚上仍到這裡落腳。我不知道自己如今來到了什麼地方,也懶得去管它。反正只要有路,往前走就是了,管它走到哪裡?糊塗,糊塗!你可真糊塗!你他媽的是找死啊!你現在的位置是在丁溝,丁溝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往前走,用不了三四天,就到了梅城了。太危險了,趕緊掉頭往北走,或者往西,不能再往南走了!怎麼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呢?昨天,在乞討的路上,經過一個集市,市場上有一個舊書攤,看到一本書,想到可能對你有用,打算替你買下來,可湊上所有的錢,只夠得上書價的一半。最後,那賣書的也不耐煩了,按半價三毛七分錢賣給了我。你現在是不是恢復工作了?或者仍在賦閑?念念。佩佩。三月六日。譚功達趕緊拆開另一個信封,把那本書抽出來一看,原來是《沼氣的構造與使用》。即便到了窮途末路,佩佩仍然嚴格地遵守通信條例,將信件和印刷品分開來寄,這讓譚功達在敬佩之餘,也深感痛惜。佩佩,佩佩,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轉…… 看著這封信,譚功達站在地圖前,嘴裡不停地嘟嘟囔囔,就好像他說的每一句話佩佩都能聽見。 丁溝這個地方,譚功達再熟悉不過了。那是有名的俗稱「鍋底」的地形:遍地水澤,港汊縱橫。二十多年前,他還在打遊擊的時候,曾在那兒駐紮過七個月。他記得有一天傍晚,他率領十七八個遊擊隊員,從丁溝的蘆葦蕩突圍。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到了梅城腳下。如果姚佩佩沿著公路繼續往南走,用不了多久,就能抵達三河鎮,而三河鎮與梅城差不多可以隔江相望了…… 考慮到全縣境內到處都張貼著捉拿她的通緝令,說不定她一進入梅城縣境,就會立刻被人認出來。佩佩呀佩佩,你這是怎麼搞的麼!你這是自投羅網呀! 在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中,譚功達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過的。窗前的那叢金銀花已經長出了新枝,而通往花家舍的那條棧橋,也早已拆除。為了方便施工,填湖的農民在湖底新築了一條臨時道路,現在路上已經長滿了青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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