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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這個不經意的舉動立刻在他心裡蕩起了一層波瀾。他再次想起了姚佩佩。每次開會,佩佩都要通過寫紙條來與鄰座交談,還不時地會心一笑。譚功達坐在臺上,看得一清二楚。每次看到她這麼做,心裡都有一股無名火起。他曾多次嚴厲批評過她,可佩佩依然我行我素,簡直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想到,今天他和小韶居然也幹起了這種把戲!時間又回去了。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任何一件事都在暗中指向她。他把紙條拽過來,在下面寫了這樣一句話:

  正在發言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郭從年?

  而小韶的回答很快就傳遞到他的手上:

  不是。

  接下來發言的是一位白髮長者。由於他獲得的掌聲超過了兩分鐘之久,再加上他長髯飄飄,氣度不凡,掌聲一停,譚功達趕緊在紙上寫下了這樣幾個字:

  這個人是不是?

  這一次小韶的回答則要詳細得多:

  也不是。此人名叫甫向高,是中心小學的校長。你朝窗口的方向看,那裡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挨著取暖用的火爐。

  譚功達使勁地側了側身體,從一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子身邊看過去,果然發現裡邊有一個座位空著。很明顯,這個位置是為一位特別的人預留的,很有可能就是郭從年。因為他的椅子比別人要大許多,帶著寬大的扶手和頸墊,座位前還放著一簇盛開著臘梅的花叢。三隻擴音器的話筒並排放著,每只話筒上一律蒙著紅綢布。這個人並未到場,可他的桌前照例放著白瓷茶杯、鉛筆和一疊會議材料。郭從年雖然沒有到會,但譚功達卻隱約感覺到他依然在場:坐椅和擺設就像一雙無聲的眼睛,正在掃視整個會場,這個並不在場的人物依然在聽取每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所做的報告。既然郭從年始終作為一個神秘的象徵人物,在指揮著花家舍的一切,這樣的佈置顯然另有一番深意。

  隨後,譚功達觀察到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舉動:穿梭于與會者之間的女服務員(她們穿戴統一的服裝,戴著白手套,掛著統一的服務標志),每隔十幾分鐘就要去那個空位上更換一次茶杯中的茶水。既然郭從年並未出席今天的茶話會,她們為什麼還要給他更換茶水呢?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譚功達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到會議結束,在公社大院外刺目的陽光下,他立即向小韶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是因為郭從年隨時都會出現。」小韶說,「他到底會不會來,誰也說不準。」

  「那麼,以前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況,會議開到一半,郭從年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

  「那倒從來沒有過。」小韶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不過,誰也不能保證,下一次會議他就不會來。這個人有點孩子似的淘氣,喜歡惡作劇,有時候甚至有點喜怒無常。沒人知道他的腦子裡會突然出現什麼怪念頭。有一回,半夜兩點鐘,他通過秘書召集公社的全體幹部召開緊急會議。可當與會者頂著刺骨的寒風全部到齊之後,他又讓另一個秘書出來傳話,說會議臨時取消。」

  譚功達還想說什麼,可小韶正惦記著晚上的文娛表演,她要去公社文化站參加彩排。於是,兩個人就在大院外匆匆分了手。

  可是到了晚上,在公社食堂的臨時舞臺上,譚功達並沒有看到小韶上臺表演節目。她獨自一人坐在桌邊,望著滿桌熱氣騰騰的菜肴,顯得悶悶不樂。因譚功達與她的座位之間還隔著三個人,又不便探問,只得朝她擠眉弄眼,想逗她一笑。可小韶理也不理他,裝作沒有看見。

  正在這時,譚功達右側的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者突然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來,向他敬酒。譚功達忙不迭地扶了他一把,自己也站了起來,不免與他攀談幾句,互道寒溫。等到他重新坐下,忽然發現小韶已經不見了蹤影。儘管滿桌的人跟著一個個向他敬酒,一位年輕的少婦還不時地往他碗裡夾菜,可譚功達心裡仍然不是滋味。在勉強喝了幾杯悶酒之後,雖說年夜飯才剛剛開始,譚功達推說身體不舒服,辭別了眾人,道過了新年祝福,一個人出了食堂,踏著凍雪,往向陽旅社走去。他不知道小韶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她的眉頭皺得那麼緊,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淚光閃爍。心裡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卻也無可奈何。

  駝背八斤沒有去食堂吃年夜飯。他養的老母豬恰巧在前天夜裡生出了一窩小豬,說不定此刻他正在照顧那些小豬仔呢!

  廚房和會客廳裡漆黑一片,可是八斤的臥室卻亮著燈。燈光透過紙糊的窗格照亮了西窗下的一把掃帚和兩隻糞桶。他遠遠地看到屋裡人影晃動,並且傳來了高聲談笑的聲音。也許他的家人正在陪他一起過年吧。可奇怪的是,當譚功達走到窗下,屋裡的談笑忽然停止了,只有收音機裡正在播送的八點鐘的新聞提要:蒙古部長會議主席澤登巴爾訪問中國;《紅旗》雜誌發表社論《列寧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

  譚功達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開了燈,暗暗吃了一驚。在他的桌上,擱著一隻精緻的水果籃,籃子裡裝滿了紅彤彤的國光蘋果,還有一袋炒熟的花生、一小袋水果糖。這大概是公社特地給他準備的新年禮物。籃子旁邊擱著一條牡丹牌香煙。即便在梅城當縣長的時候,譚功達也很少能夠抽到牡丹煙。有一年,錢大鈞不知從哪裡替他搞來了一包牡丹煙過年,他也只是在抽了一整包又苦又辣的「光榮牌」之後,才取出一支「牡丹」染染嘴。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花家舍的經濟實力和富裕程度。

  籃子裡一包核桃仁的下面,有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譚功達打開它,發現裡面是一封寫給他本人的新年賀信。在這封信的開頭,照例是一段毛主席語錄: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覺得這段語錄並非是隨手抄錄的,寫信人經過了精心的挑選,用在給他的賀年信中,顯得特別貼切。接下來,寫信人代表公社,感謝他九個月來遠離家鄉,為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建設所付出的辛勞;感謝他為花家舍一千六百多位百姓所帶來的深厚的階級情誼;期待他繼續當好人民的巡視員,對花家舍多多批評指教;為花家舍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繼續貢獻自己的力量。雖說都是一些套話,可是在這個特別的夜晚——尤其是信件是用蘸水的鋼筆寫成的,並非冷冰冰的印刷品,還是讓譚功達感到了一絲溫暖。在這封信件的末尾,出現了這樣一行小字:

  親愛的巡視員同志,通過與您的朝夕相處,我們發現您常咳嗽,煙抽得很凶。儘管抽煙不算是一種壞習慣,可抽多了畢竟對身體不利,能不能請您少抽一點呢?

  這封信的字跡遒勁有力,有好幾處使用了繁體,似乎是出自一個年長的文書之手。而從信件末尾的語調來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細緻入微的體貼。他想像著寫信人的容貌(當然不可能是小韶),譚功達的心中漲滿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從年常年閉門不出看似古怪的行為,其實是很有遠見的。他感覺到,給他寫信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個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試圖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時,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沒有人能真正看得見公社,而公社卻無處不在。他來到花家舍的這段日子,出於某種見不得人的強烈的嫉妒心,也是出於自己在梅城失敗的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現有體制中的種種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努力幾乎都失敗了。

  午夜時,譚功達被嗵嗵的禮炮聲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沒有脫鞋,雙腳都被凍僵了。他頭痛欲裂,焦渴難忍,伸手抓過桌上的熱水瓶搖了搖,早已空了。禮花炮彈一朵朵沖向陰晦的天空,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晝。在天空綻放的傘形禮花播撒出紛紛下墜的流星,還能聽到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借著禮花的光亮,他能看見打穀場上孩子們興奮而迷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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