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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1

  五月末的一天清晨,譚功達搭乘第一班長途汽車離開梅城,前往六十華裡外的竇莊鎮。竇莊與花家舍之間的公路尚未通車,他必須在竇莊換船,改由水路前往花家舍人民公社。

  汽車打著前燈,以驅散漫天的濃霧,一路喘息著,搖搖晃晃向前行駛。譚功達拿著一頂新草帽,頭髮被露水弄得一綹一綹的。他將腦袋伸出窗外,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他只能通過潮濕的水汽中浮動的氣味和聲音,來分辨曠野中的風景:成熟的蠶豆、大麥,結籽的油菜、薄荷,以及村莊中升起的炊煙……大霧把一切都隔開了。這輛叮噹作響、鏽跡斑斑的老爺車在黑暗中正將他帶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種感覺多少有點像做夢。事實上,他真的很快就做起夢來。

  除了縣委辦公室出具的正式公函之外,他身上還帶著一封由聶竹風寫給花家舍人民公社書記郭從年的親筆信。這封信封了口,不能拆看,老虎囑咐他親手將這封信交給郭從年。在此前的一封來信中,聶竹風以較大的篇幅介紹了郭從年其人。

  一九四九年,郭從年的部隊在攻打瀘州城的時候,聶竹風曾救過他一命。這人原是三十八軍的一名副師長,作為林彪手下赫赫有名的十八悍將之一,參加過兩次四平會戰,從東北的嫩江一直打到海南島。「此人善權謀,性格怪僻,其人其事常有出人意表者。由於戰功顯赫,對我江南新四軍不屑一顧(這當然是十分錯誤的),平常最不愛聽『新四軍』三個字。所以你在與他打交道時,須十二分小心。為了工作方便之計,最好不要洩露自己的身份……」聶老虎還說,自己曾救過他一命,竟也被他引為奇恥大辱。這個人很喜歡搞惡作劇,他的對手們,不管是國民黨軍,還是日本人,大部分都是在笑聲中死去的,即便是在最嚴酷的戰鬥中也是如此。十年前,他拒絕了林彪要他進入空軍的命令,隻身一人回到花家舍,做起了「山大王」。一九五三年,他曾奉命重新應徵入伍,趕赴朝鮮,可他還沒有抵達平壤,停戰協定就簽字了……

  汽車抵達竇莊時,譚功達仍然張著嘴,靠在車窗上酣睡。滿身油污的司機手裡握著一把大扳手,走到他跟前,拿扳手在椅子的靠背上篤篤篤敲了幾下,他才猛地驚醒過來。原來,車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時間已經是中午了。熾烈的陽光曬得玻璃發燙。除了大楊樹上陣陣的蟬鳴之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不過他還是趕緊點了點頭,抹了一下滿嘴的口涎,抓起公文包,從車上下來。

  當他四下張望,向人打聽渡口的方位時,依然殘睡未醒,恍恍惚惚。太陽明晃晃的,天空澄澈如洗。一個在汽車站前賣涼茶的婦女坐在樹蔭下,一邊用扇子驅趕著蒼蠅和飛蟲,一邊朝旁邊的巷子指了指,對譚功達道:「你聽見鑼鼓聲了嗎?」

  譚功達靜心一聽,遠處果然有鑼鼓聲隱隱傳來。

  這位婦人即便是抿著嘴,兩顆大門牙依然暴露在外:「你出了這個巷子,往東一拐,就可以看見渡口的船了。不過要快一點,共青團秧歌隊的鑼鼓一停,船就要開了。」

  譚功達出於感激,連喝了她兩杯茶,剛想離開,大暴牙婦女又把他叫住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譚功達好一陣子,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那條船有兩條跳板。你上船的時候,最好走左邊的那一條。」

  「為什麼?」譚功達一愣,滿臉疑慮地看著她。

  那女人詭譎一笑,未再說話。

  譚功達走進了一條覆滿黴苔的陰暗的巷子。聽到鑼鼓聲漸漸平息,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跑到巷子口,他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邊有一片狹窄的河灣,水面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一批身背腰鼓、穿紅掛綠的秧歌隊員正在上船。他們排著隊,在走上跳板的時候,仍然在打著腰鼓。

  其實,時間完全來得及。譚功達在火辣辣的陽光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渡口邊,上了船,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大口大口地泛著酸水,而排隊上船的共青團員仍有一小半還留在岸上。船艙裡彌漫著脂粉和機油的氣味。竹制的頂棚篩出細碎的陽光,像銅錢一樣,隨著船身的搖擺在船艙裡跳動不已。舵工赤著腳,敞著胸,黝黑結實,在船頭船尾走來走去。那些秧歌隊員進了船艙也不消停,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唧唧喳喳地嬉戲打鬧。

  譚功達拿起草帽,扇了扇風,正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忽聽得哎喲一聲尖叫,人群中出現一陣騷動。他扒住船幫往外一看,原來,最後一名秧歌隊員在上船時腳底打滑,連人帶鼓墜入了河中。好在河水不深,那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在蘆葦叢中胡亂地撲騰了幾下,嗆了幾口水,不一會兒就被人救起,渾身上下都是泥漿。那姑娘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又是哭又是笑。

  這個有驚無險的意外並不算什麼,相反給接下來的旅程增添了小小的樂趣。秧歌隊員們不時拿她打趣,那姑娘很快也恢復如常,跟著大夥一塊咿咿呀呀地唱起歌來。

  只有譚功達一個人縮在船艙的角落裡呆呆地看著河水發愣。那個賣涼茶的婦女,為什麼要囑咐我走左邊的跳板?而女秧歌隊員正因為走了右邊的跳板而落水,難道僅僅是巧合?譚功達雖說從來都不迷信,可這會兒心裡倒有些疑神疑鬼。自己從黑暗中的梅城啟程,在彌天大霧中直接切入了陽光明媚的竇莊渡口,這使他多少有了一種這樣的感覺:在竇莊與梅城之間,隔開的也許並不是六七十華里的路程,而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他懶懶地看著水面上綠色的浮萍和露出尖頂的荷葉。此刻,正在內心折磨著他的,還有另一個驅之不去的念頭。早在六十多年前,他的母親遭到土匪綁架,被人押往花家舍的途中,很難說不是走了同一條水路!很難說自己不是走在母親的老路上!在這一刻,命運終於向他敞開了一個秘密:他與母親的命運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所不同的是,船艙裡多了一群秧歌隊員;船已由帆船改為柴油機動船——它噗噗地冒著黑煙,油煙和熱風吹到了他的臉上。媽媽。媽媽。他默默地呼喚著她,眼前出現了母親花一般姣好的面容,她永遠都是十九歲!永遠都那麼漂亮、多愁善感。他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媽媽,媽媽,如果上天真的有靈,你就讓魚兒躍出水面,好叫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

  水上游著的鴨群沒有回答。

  隔年荷花的殘根敗葉沒有回答。

  流水中倒映著的寂寞的天空沒有回答。

  沒有魚兒躍出水面。

  從水面突然出現的是一塊塊浮標,固定在長滿菖蒲的湖水中,把它們拼在一起,一個個數過去,就是一幅完整的標語:

  花家舍歡迎您

  船靠岸邊,譚功達看見河灘的沙地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青年。她的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襯衫,下身是草綠色的軍褲,腰束一根褐色的武裝帶,兩根羊角辮,垂掛於肩窩的兩側,腳蹬解放鞋,看上去利利索索,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氣。她是受公社指派來接人的。由於全船的乘客中除了披紅掛綠的秧歌隊演員外,只有譚功達一個人,他們很容易就搭上了話。

  這個女孩看上去沒有什麼心計,甚至還有點孩子氣般的天真爛漫。也許是天生的聲帶狹窄,說起話來鶯聲燕語,而且一見面就沖著他笑個不停。她問他是不是上級派來的巡視員譚同志,譚功達點點頭。隨後譚功達問她怎麼稱呼,女孩笑了笑道:「你就叫我小韶好了,韶山的韶。」

  她胸前別著一枚紅色的小徽章,眉眼有幾分長得像白小嫻,又有幾分像姚佩佩。只是不像小嫻那麼矜持,也全無姚佩佩的陰鬱和憂戚。這時,譚功達的心頭立刻泛出一絲落寞和憂傷,仿佛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都會在心裡埋下哀傷的種子……那枚徽章的小別針會不會紮到她肉裡去?在胡思亂想之際,目光就漸漸地變得飄忽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小韶,發了呆……

  小韶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臉上微微泛出紅暈,趕緊從他手裡搶過公文包來,輕聲道:

  「怎麼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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