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譚功達這才回過神來,自知失禮,一時頗為尷尬。忽見她的嘴唇上塗了一圈黑紫色的東西,一時分不清是女孩的化妝品,還是塗了紫藥水,便煞有介事地問道:

  「我剛才在看你的嘴……你搽了什麼東西?」

  小韶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

  「什麼呀,」小韶用手朝遠處的桑林指了指,「剛才我來的路上,吃了太多的桑葚,你要不要吃?」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兩人說著話,沿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地,朝村子裡走,不一會兒就走進了桑園。桑園中,有一條給行人踩得發白的道路,高大的桑樹枝繁葉肥,雖說光線比外面要暗一些,但林間密不透風,反而更加悶熱。譚功達隱隱感覺到,桑林間有人戴著袖套在摘桑葉,可他只能看見這些人的腿和手,看不見他們的臉。

  正走著,小韶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將公文包往譚功達的懷裡一塞,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隨後一貓腰,就消失在桑林中不見了。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心裡道:這丫頭,大概是要為我摘一些桑葚來嘗嘗。沒想到,小韶從桑樹林中再次現身的時候,滿臉都是汗珠,可手裡卻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桑葚,譚功達道:

  「我還以為你是去幫我摘桑果了呢。」

  小韶笑道:「想吃桑葚,你自己摘不就行了?這兒遍地都是。」

  「那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他們兩人挨得很近,譚功達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細的小絨毛和脖子裡的汗珠。

  「嗨,您這個人!怎麼老愛刨根問底呀?」小韶把譚功達的腦袋一扳,湊在他耳畔,輕輕地道,「撒尿。」

  這孩子,和姚佩佩一樣,似乎也有個愛動手動腳的習慣。

  花家舍的招待所坐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一條新修的棧橋將小島與村落連接在一起。譚功達跟在小韶的身後,走上棧橋,他吃驚地發現,橋欄上那些剝了皮的柳樹竟然又長出了新的枝葉。過去,他在燈下閱讀母親的傳記時,曾無數次地想像過這個島嶼。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島嶼,孤立無援。他不知道這是母親的原話,還是傳記作者的牽強附會。而眼前這個湖心彈丸之地,比想像中的要小了很多。一排白牆磚房,建在高大的榆樹和泡桐之中,四周簇擁著一大片紫雲英的花地。只不過到了五月末,花已經有些開敗了,零零星星的。可遠遠一望,在一朵朵浮雲的映襯下,依然可以看出一片淡紫。

  兩個人一上小島,小韶就扯開嗓門,沖著那片房舍大喊大叫起來:

  「八斤,八斤,駝子八斤……」

  不一會兒的工夫,從房屋的拐角處走出一個精瘦精瘦的駝背小老頭來。他手裡拎著一隻木桶,腰間圍著一條髒兮兮的布裙,腰帶上別著一杆白銅煙袋鍋。他一看見譚功達,趕緊放下木桶,快步迎上前來,他撩起圍裙,擦了擦滿手的穀糠,握住譚功達的手,一邊使勁兒地搖,一邊咧開厚厚的嘴唇,露出滿嘴的黃牙:「啊,歡迎,歡迎!」

  「這位就是八斤同志,」小韶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對譚功達介紹說,「以後就由他來負責照顧您啦!」隨後她又在八斤的駝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老頭拍得直咳嗽,說:「八斤,人,我給你帶來了。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還得趕回去排練呢。」

  八斤憨厚地笑了笑,點點頭,道:「小韶,今晚演什麼呀?」

  「白毛女。」

  「白毛女白毛女,又是白毛女。一天到晚都是白毛女。」駝背八斤絮絮叨叨,「你們就不能換個戲演一演?」

  小韶懶得搭理他,一轉身,就蹦蹦跳跳地上了棧橋,漸漸走遠了。

  「小韶是演員嗎?」望著她的背影,譚功達對八斤道。

  「那可不!」八斤自豪地說,「花家舍的姑娘,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穿起行頭能演戲,脫下戲裝能種地,要是扛起槍呢,還能打他娘的蘇修美帝……」

  過了半晌,八斤接著又道:「小韶這孩子,別的事樣樣都好,可有一樣不好……可惜了。」八斤話到嘴邊,沒有說下去。

  譚功達初來乍到,也不便多問。

  2

  隔著水光瀲灩的湖面,譚功達可以看到整個花家舍。他甚至能聽見學校裡孩子們的誦課之聲,還有腳踏風琴那單調悠長的曲調。

  這個村莊實際上是修建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譚功達驚愕地發現,村子裡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式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竹籬圍成的庭院,籬笆上爬滿了藤蔓植物,遠遠望去,有些像忍冬,又有些像薔薇。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樣。一條磚木結構的風雨長廊沿著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頂的一座高大的煙囪。這條長廊將花家舍分成東西兩個部分,無數條更為狹窄的小遊廊向兩邊延展,通往公社的各個機構和各家各戶。長廊的柱子被漆成了紅色,覆以灰褐色的瓦,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黑紅肥壯的大蜈蚣。

  村莊的修建依照嚴格的對稱原則,建築物的位置和數量都進行了細緻的摹畫與測算。一條盤山公路在村莊上方的山腰上橫貫而過。公路上戴著草帽的農人來來往往,影影綽綽,不時還可以看見一輛輛滿載麥秸稈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馳過。公路上方就是一畦一畦的梯田,重重疊疊,黃綠相雜,堆錦鋪秀一般。

  八斤是向陽旅社的管理員,除了負責照料譚功達的一日三餐之外,還得抽空去餵養兩隻大肥豬。旅社食堂的殘羹剩飯倒掉可惜,八斤就養了兩頭豬,當然,它們屬￿公社的資產。八斤的話不多,而且不論何時,總赤著腳,成天忙於旅社的清潔、做飯、喂豬和出糞。難得有空閒下來,他就抱著那只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樣的大白瓷缸,一邊摳著腳丫子上的老皮,一邊坐在樓下的會客室喝茶。有時,他的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會客室的牆上掛滿了客人們送來的一面面錦旗,不是「四海一家」,就是「賓至如歸」。桌子上方有一幅名為《柿子紅了》的舊畫張,畫的是延安時期毛澤東,手裡拿著一本書,正在窯洞的門前仰望藍天。畫面一角的柿子樹果實累累,透出一派濃濃的秋意,領袖神情堅毅,若有所思……

  每當譚功達與他照面,八斤便會不自覺地滿臉堆起笑容,以表示對客人的友善。他雖說和善、憨厚,倒也並不使人感到親近。事實上他們很少交談。即便譚功達特意找他聊天,八斤通常也是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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