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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老周已經把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佩佩的一隻腳踩上踏板,周樹人在身後將她輕輕一托,她就上了車。

  一路上豬糞臭味撲鼻,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心裡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安寧。那周樹人長得高大粗壯,也給她以穩重踏實的感覺。她眯上眼睛,讓秋日豔陽一照,心裡稍一放鬆,就覺得困倦一陣陣襲來。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覺,反正到丁卯還早著呢。」

  周樹人從背後拽出一條髒兮兮的毛毯遞給她。姚佩佩把毛毯蓋在身上,聞著毯子上的煙味和汗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她覺得自己剛睡了一會兒,周樹人一個急刹車,她就醒了過來。汽車被堵住了,排起了長龍,她在恍惚中看見了梅城縣醫院的大門。原來開了半天還沒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周樹人神情嚴肅地對她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聽見公安局三個字,頓時嚇得睡意全無。她探出頭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見公安局的人在縣醫院門前設了一個臨時哨卡,正在那兒盤查過路車輛。

  到了這個時候,姚佩佩才開始有足夠的勇氣來回憶一下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大的石頭在他的腦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讓時間倒流,重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運允許她重新做一次選擇,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嫁給金玉。毫不猶豫。她會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裡,像條狗一樣侍奉他,做他的奴隸。我可以跪下來舔他的腳。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甚至還會嘗試著愛上他,替他生兒育女。與現在的處境相比沒有什麼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會兒,幾個公安局的人已經朝他們走過來了。她看見周樹人已經下了車,高舉著雙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盤問。與此同時,另一名警察朝她快步走了過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哨子,懷裡夾著紅綠兩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覺得這個人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人面色兇狠地盯著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們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請出示你的證件。」

  「你們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頃刻之間就失去了控制,尖叫著向他怒吼道:「你們不要查了。我就是你們要抓的那個罪犯。」

  那人經她這一叫,也嚇了一哆嗦。他用旗杆挑開通往車廂的帆布朝裡邊張望,他的整個身體都壓在了她的肚子上,嘴裡的熱氣帶著洋蔥的味道噴在她的脖子裡,半天才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就是你們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著,怪異地笑了笑,「我殺了人,真的,不騙你。我用石頭在他腦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番薯地裡……」

  大蓋帽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怒道:「配合公安部門的工作是每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再這樣胡說八道,干擾我們的正常工作,我當真就把你抓起來。」說完嘭地一摔車門,走到一邊抽煙去了。

  11

  高麻子來梅城開三級幹部大會,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陽旅社。每天散會之後,他都要買上一些吃食,帶上一瓶酒,到胭脂井來找譚功達聊天。張金芳已經在房子後面搭了一個臨時廚房。牆身由土積泥磚砌成,頂棚鋪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風擋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氣,也不吸水,經熱氣一蒸,頂棚上就綴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

  譚功達笑著對高麻子道:「這是真正的蒸餾水,若是把它們收集起來,可以送到醫院當注射液用。」

  這天晚上,張金芳吃完飯,帶著孩子早早上床睡了。兩個人坐在小馬紮上,在地上鋪了一塊油氈布,擺上兩盆豬頭肉和花生米,圍著爐子喝酒閒聊。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問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濟做一個真正的農民。這些天,他被圈在這個傳說中的煙花之地,都快憋出病來了。

  「假如你認為合適的話,我明天就給縣裡打報告,告老還鄉。不過——」譚功達略微遲疑了一下,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著道,「金芳不願意回鄉,她說就是在城裡做個餓死鬼,也不能再回鄉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濟,這容易。我馬上就可以替你們安排。你在普濟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村裡的倉庫,要把它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另外,我勸你再等等,事情或許還沒有絕望到這個地步。」

  譚功達又問他,最近的三級幹部會都有哪些議題,討論些什麼樣的問題?高麻子怕說多了讓他受刺激,只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對他略略說了說,一味勸他喝酒。譚功達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紅紅的臉上有些興奮。他詭秘地對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著,就把牆角那個公文包拿了過來,從裡面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遞給了高麻子:「我昨天剛剛寫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會議上去討論討論?」

  高麻子接過那疊信紙一看,原來是一份關於在梅城興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議書。他只是粗粗一翻,並未細看,隨手就將它扔在了爐邊的一摞蜂窩煤餅上。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這些怪念頭?」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琢磨這些不著邊兒的事幹什麼?」

  譚功達見高麻子將自己熬了六七個通宵才寫好的報告隨手一扔,實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耐著性子道:「這可不是什麼怪念頭!而是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他解釋說,自從搬到胭脂井來以後,「突然發現」這裡的每戶居民都要定時倒馬桶,由運送糞便的大車統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拎到馬路上來倒。婦女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刷著馬桶,很不文明。何況運糞的鐵皮車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灑,弄得整條街臭氣熏天。「太落後了!這樣的狀況一天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在蘇聯的高加索地區,五十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備的下水道系統,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莫斯科和列￿格勒就更不用說了……」

  高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揶揄道:「你原先住在馮寡婦的老屋時,難道就沒有倒過馬桶?」

  「沒有,沒有。我從來就不用那玩意兒!」

  「那你怎麼拉屎撒尿?」

  「我讓人在屋子後面的竹林裡挖了一個茅缸。」譚功達孩子似的看著他,笑道。

  「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忽然搞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報告,誰會理你?」

  「你就說是你寫的。」

  「我可沒你那麼愛做夢。簡直是異想天開!」高麻子多喝了幾杯酒,聲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把那不該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出來,「我有一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你猜猜看,當我聽說你被撤職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你永遠猜不到!我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有點暗自慶倖。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早就該下臺了。你看看,好好的一個梅城縣,被你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我也知道錢大鈞、白庭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蠅營狗苟,利慾薰心,但總還是現實主義者吧?由他們來掌管梅城縣,至少還不像你那麼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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