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在樓梯的拐角處,金玉追上了她,在身後攔腰把她抱住了。兩個人從樓梯上滾下來,一直滾到牆角的井臺邊。姚佩佩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往門外跑,發現金玉死死地抱住了她的一條腿。她感到自己的腳踝上都是血,濕乎乎的。她在月光下一眼就看到了井蓋上壓著的那塊大石頭,旁邊還有一隻鐵皮吊桶。她想都沒想就把那塊大石頭抱了起來,對著金玉的腦袋砸了下去,那聲音聽上去空洞而沉悶。她的嘴裡一二三四地數著。當她數到第九下的時候,金玉的手鬆開了。他的身體一翻,仰面躺在井臺邊,不再動彈了。

  姚佩佩在敞開的莊稼地裡跳躍著,像一隻善於奔跑的羚羊。結了籽的油菜稈抽打著她的臉,而稻田的淤泥常常讓她的腳拔不出來。她在稻田和苜蓿地裡奔跑了很久,可仍然找不到來時的公路。她疑心自己跑錯了方向,又掉頭往回狂奔。最後,在一條淙淙流淌的溝渠邊,她看到了一個涼亭。它坐落在一片綠油油的甘薯地裡。誰會在甘薯地裡建這麼一個亭子?自己會不會在做夢?要是有人輕輕地推我一把,說,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許就會不費吹灰之力回到原來的世界中。

  她看見匾額上隱約有「甘露亭」三個字。她知道,在鎮江有一個甘露寺,那是傳說中劉備招親的地方,可眼前這座亭子又是哪個朝代的遺跡呢?她在涼亭裡坐了一會兒,這才想到把滿是血跡的外套脫了下來,隨手將它扔在地上,然後去水渠裡洗了洗手。要是能有支煙該多好!她的褲腳上也有血,可讓淤泥一糊已經看不出來了。像一個真正的旅遊者好不容易發現了一處古跡似的,佩佩認真地把亭子轉了個遍。溝底裡映出天空的雲朵和明月。要是我把頭從溝裡鑽進去,說不定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意識到,等天一亮,她跑不了多遠就會給人逮住的。她應該在天亮之前逃得遠遠的……或許,該找個地方先躲一躲?去哪兒呢?她很快就想到了開吉普車的小王……

  姚佩佩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已經快亮了。她覺得自己太累了,苦膽都快吐出來了。還好,姑媽還沒有起床,她可以從容地洗澡、換衣服,收拾隨身要帶走的東西。她還吸了兩支煙。她從床底下把那個大旅行包翻了出來。當年,她正是提著這個包,跌跌撞撞地跟著姑媽到梅城來的,包上還有媽媽親手用絨線繡的一個「菊」字。她用雞毛撣子胡亂地撣了撣灰塵,開始往包裡塞東西:兩本書、半包大生產牌香煙、一瓶驅蚊油、一把木梳、幾身換洗的衣服、一面小圓鏡、一瓶雪花膏……很快,那旅行包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她拎著挎包走到門外,正準備去臉盆架上取牙缸,看見姑媽正對著牆上的鏡子在梳頭。

  「今天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姑媽道,「晚上你是幾點回來的?」

  姚佩佩啊、啊地哼哼了幾句,側著身子走到過道的盡頭,取下牙缸,用一條幹毛巾包好,放進旅行包裡。姑媽見她神不守舍的樣子,又見她手裡拎著大旅行包,覺得有點奇怪:「佩佩,你要出差去嗎?」

  「出差?對,對,出差。」姚佩佩道,「我要出去幾天,姑媽,您能不能,借我點錢?」

  「這是什麼話!都是一家人,還有什麼借不借的?你要多少?」姑媽嘴裡這麼說,可眼睛死死地盯著佩佩,眼見得是起了疑心。姑媽是個精明絕頂的人,如果時間一長,保不准就會給她看出破綻。

  「你有多少?」姚佩佩儘量克制自己的心跳,灰灰地笑了一下。

  姑媽說,她只有六七十塊。「隔壁的阿牛娶親時,剛從我手裡借去了一百五十元,還沒還回來。如果不夠,我就去向人勻一點……」

  「夠了,夠了。您快去拿來!我要趕五點鐘的早班車,時間來不及了。」

  姑媽詫異道:「你說五點鐘?現在都已經五點半了!」

  糟糕,說漏嘴了!

  姑媽一轉身進屋去了,半天沒出來。姚佩佩聽見姑媽正和姑父小聲商量著什麼。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本能地預感到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了,心裡一急,終於沒敢等姑媽從屋裡取錢出來,便提起旅行包,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拉開門,叮叮咚咚地下了樓。

  10

  大街上還沒什麼人。

  清風裹著陣陣炊煙和煤渣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目光越過運河上的拱橋,看見彩霞滿天,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爐火通紅,冒著一團團的水汽。旁邊,有一個清潔工正在掃地。

  她一口氣跑到巷子口,這才意識到了這樣一個悲哀的事實: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車站廣場的大鐘敲著六點,她聽見《東方紅》悠揚的樂聲遠遠地傳來。這個曲子,她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可在這個清晨,它竟然是那麼的優美!代表了這個城市的深穩和安寧……

  大約十分鐘之後,她來到了車站廣場邊的一個小食攤前。她在那裡要了一碗餛飩,將口袋裡的錢數了兩遍,同時,心裡盤算著逃亡的第一個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讓她眼淚又流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圍著白圍裙的女人把餛飩端來了,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她不由得轉過身來朝車站的售票窗口張望。

  那兒排起了兩條長隊。兩名糾察隊員戴著紅袖章正在逐個盤查買票的人群。不會吧,怎麼這麼快?行將落網的恐懼使她不敢朝那兒多看一眼。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身邊有個人甕聲甕氣地道:

  「你的餛飩都涼了。」

  佩佩一側身,看見小攤上還坐著一個人。那人身穿藍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滿了黑色的機油,也許是小時候得過天花什麼的,滿臉坑坑窪窪,正在那兒吃油條。佩佩的心裡倦倦的,沒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餛飩都涼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煩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話,我替你吃了吧,這麼好的東西浪費了也真是可惜。」

  「隨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轉過身去,眼睛仍然盯著售票處的窗口。

  那人吃完飯站起身來,抹了抹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兒?」

  姚佩佩心想,這個人無端吃掉了自己的餛飩,還挺囉唆的!便胡亂地說出了一個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來:「也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如果你還沒買票,又不嫌臭的話,我捎你一段怎麼樣?這樣你可以省下車票錢。」

  原來他是一名卡車司機,正要運一車生豬去鶴壁。他說,他的車雖然不經過界牌,不過可以把她帶到丁卯鎮:「如果抄近路的話,從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時。」

  見他這麼說,佩佩心裡道:我去界牌那個鬼地方幹嗎呢?可轉念一想,還是先逃出梅城要緊,她抬頭朝公路邊望瞭望,果然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大卡車,車廂圍著一層鐵欄杆,一群大白豬在裡邊擠來擠去,哼哼直叫。

  「那就難為你了。」佩佩趕緊站起身來,對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樹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說完,就從她手裡搶過旅行包來,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聽到「周樹人」三個字,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由魯迅先生親自護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給他們逮住了,一槍崩了,也算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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