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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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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在胭脂井的麵館裡吃了飯,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譚功達剛剛睡著一會兒,就感到自己的後背濕乎乎的,扭頭一看,張金芳嘴裡咬著被單,哭得渾身亂抖。譚功達一時也沒有心思安慰她,因為他的心裡也煩透了。黑暗中,他聽得張金芳歎息道: 「功達,你說我這個人,怎麼這麼命苦?爹娘出死力,拼命跑碼頭、養蠶子、販河豚、賣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攢了一筆錢,置了四十來畝地。可一解放,富農那頂帽子就穩穩當當落在了我爸爸的頭上。頂著這個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裡糊塗嫁給了村裡的小木匠。他們兄弟七八個,家裡窮得叮噹響。可沒過幾年消停日子,大壩上鬧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熱鬧,被人一推,腳底一滑,一頭栽到懸崖底下,摔了個稀巴爛,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知巴結誰才好。原以為菩薩奶奶顯了靈,讓我遇見了你,做成了這個姻緣。可你又倒了這麼大的黴……我走到哪裡,那黴運就攆我到哪裡,如今發配到這麼一個肮髒的地方,你又沒事做,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譚功達只得轉過身來,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她。張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聞聞,房子裡總有一股什麼味?就像是腸子爛掉的味道……」 譚功達嗅了嗅,空氣中果然有一種怪味:它裹挾在濕漉漉的霧氣中,有點甜,又有點腥。 「會不會是那些婊子——」張金芳道。 「怎麼會呢?早在十年前,她們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別瞎想,早點睡吧。」 張金芳還在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就摟著臘寶睡熟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譚功達再也睡不踏實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漂浮著的冰層,又脆又薄。過了一會兒,一陣磨刀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刷刷的磨刀聲弄得他心臟一陣陣抽搐。大晚上的怎麼會有人磨刀呢?那磨刀聲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漸漸地,通過聲音的變化,譚功達甚至能漸漸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狀了。天快亮的時候,那該死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譚功達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聽見一個婦人粗大的嗓門叫了起來: 「皮連生!皮連生!起來了!天都亮了,起來殺豬了!」 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 第二天中午,縣裡的一個辦事員,自稱是小魏的,騎著自行車一路打聽來到了胭脂井。他是來通知譚功達開會的。張金芳一聽說縣裡派人請丈夫去開會,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笑盈盈地將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個地方讓人坐。小魏年紀不大,神色莊重嚴肅,始終繃著個臉。張金芳給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個地方放下來,儘管燙得她齜牙咧嘴,不斷地換著手,可小魏假裝沒看見,始終沒有伸手來接。他只說會議重要,不得缺席,隨後轉身就走了。 開會的地點仍在縣委大樓的會議室。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人,會場上十分擁擠。譚功達剛上樓,就看見兩個清潔工苦於擠不進會場而急得團團轉。幾名工作人員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來,譚功達才勉強通過。一進會場,他就感覺到熱浪逼人,空氣有點令人窒息。會場後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階梯狀一層一層地疊了起來,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 主席臺前擺著一張木椅。由於一夜未睡,譚功達剛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虛汗直冒。精心佈置的會場,自有一派肅殺的氣氛,使譚功達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罪大惡極。 白庭禹宣佈會議開始後,一位年輕的幹部首先發言。他在列舉了譚功達的「五大罪狀」之後,把批判的重點放在了所謂的浮誇風和共產風上。他說譚功達不顧國家連續兩年發生自然災害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大興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壩,開鑿運河,還異想天開地想出了一個「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氣」的荒謬計劃,導致梅城民窮財盡,路有餓殍,光是官塘一鄉就餓死了六個人。還說譚功達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內實現共產主義,犯了右傾冒進的嚴重錯誤。他把偌大的梅城縣當成他個人的桃花源,用十二萬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來滿足他個人的虛榮心。 「可他自己呢?」這位幹部最後總結說,「一貫的思想反動,一貫的腐化墮落!平常住在寬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就在普濟大壩壩毀人亡,興隆、長旺兩鄉全被淹沒的危急時刻,他卻從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據我們調查,他正和文工團的一名漂亮女演員打得火熱……」 由於譚功達背對主席臺,一時無法判斷發言者到底是誰。發言者那金屬般磁性而嘹亮的嗓音震得擴音器的話筒嗡嗡直叫。接下來發言的是剛剛升任副縣長的楊福妹。她悲憤地回憶起自己與譚功達這個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經歷。 她說,還是在她跟譚功達做秘書的時候,有一天快下班,譚功達忽然跑到楊福妹的跟前,兩眼泛著綠光,問她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楊福妹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來那個了……」 譚功達馬上追問道:「那個是什麼?」 「流血唄。」楊福妹告訴他。 譚功達又繼續追問:「那血又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呢?能不能讓我看看?」 楊福妹說到這兒,會場上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楊福妹哽咽道:「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那顆善良而純潔的心靈,留下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接著,她又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頭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沒有處理完,晚上就自動到辦公室加班。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正準備下樓回家,突然看見譚功達和一個「長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從門裡出來,一時撞見了,十分尷尬。楊福妹雖然從來沒有結過婚,她看見那個像林黛玉的姑娘,臉色潮紅,嬌喘微微,憑本能一眼就能判斷出譚功達跟她一定在辦公室裡幹過什麼肮髒的勾當:「至於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勾當呢?我就不便細說了。」 譚功達靜靜地聽著,到了後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楊福妹說的所謂的事實,倒也不能說不存在。可經她一說,都變了味。他的確曾和楊福妹討論過關于女人月經的事。不過,那完全是出於無知,並沒有別的意思。事實上,當時的情況是: ……譚功達問她,那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要不要緊? 楊福妹莞爾一笑,仰起臉,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嬌滴滴地問道:「老譚,你想不想看看?」說完,一把就抱住了譚功達的腰。譚功達吃她一抱,就知道大事不妙,嚇得魂不附體!他知道楊福妹是單位裡有名的老處女,談了一溜兒對象,沒一個成的。因她的長相頗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還有突出的喉結,脾氣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他的胳膊被楊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一抽,沒想到卻把她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楊福妹順勢一倒,就撲在了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的胸前,閉著眼睛道:「抱緊我!抱緊我!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正這樣沒頭沒腦地想著,會場上有個女青年突然把手舉了起來,要求發言。這是譚功達沒有料到的,就連主持會議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青年到主席臺上來發言。女青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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