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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原先我們一直聽說譚縣長,不,譚功達,是個花癡,我還不信。心裡想,一個花癡怎麼能當上縣長呢?可後來發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簽字,樓上樓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最後,就在這間會議室裡,我找到了他。他當時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拿過表格看了看,就兇神惡煞地對我說:『簽個屁!你去找白庭禹簽吧!』隨後就把表格往我懷裡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

  一般來說,在法院裡,被告通常是背對著觀眾,面向審判席,而譚功達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還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罪犯或被告。這種特殊的安排,展覽和惡作劇的意味十分明顯。接下來的幾個發言者所攻擊的要害也大多與「風化」有關,可他們說來說去,似乎也只有一個白小嫻!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而且他們擔心拔出蘿蔔帶出泥,連白小嫻的名字都不敢提!譚功達想到這一層,原來繃緊的神經反而鬆弛了下來。

  會場的座席與主席臺之間有一大塊空地,由於會場擁擠不堪,許多人在地上鋪了一層報紙或墊上一本書,席地而坐,呈圓弧形把譚功達圍在中間。譚功達看見正前方的地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抱著雙腿,下巴頦子擱在膝蓋上,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她那眼神既純潔又迷離,還有一點倦怠和慵懶。她身上穿著一件碎花白襯衣,那衣料的材質說不上是棉、絲還是綢,看上去十分柔軟。襯衫的領口邊垂下兩根綠色的絲線,十分顯眼。她穿著一條海軍藍的軍褲,褲腳與襪子之間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譚功達覺得自己要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非得下一番巨大的決心不可。在縣裡,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這個人?她是新調來的嗎?世上竟有這等的妙人!唉!就連白小嫻、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還有所不及!一想到這個如花女孩,會長大結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並且走上了一條與自己全然無關的軌道,譚功達的心裡不禁隱隱作痛……仔細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帶著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譚功達又不免覺得自慚形穢。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文工團的團長。

  他的結巴、停頓和吞吞吐吐,證明了這個人天良未泯。他指責譚功達常年糾纏文工團某演員(依舊不敢說出白小嫻的名字),屢次以考察工作為名來團部與她廝混,強迫這名女演員與他談戀愛。這名演員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裝與他周旋。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女演員終於認清了譚功達的反動嘴臉,以大無畏的革命氣概堅決頂住了譚功達的猖狂進攻,白璧無瑕地回到了革命群眾陣營,並與譚功達徹底劃清了界限。

  「不久之後,她與鶴璧地委派來我團的一個年輕有為的舞蹈教師,名叫王大進的,經過互幫互學,在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並確立了戀愛關係。譚功達得知此事之後,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歇斯底里地給我打來電話,讓我把『那狗娘養的王大進』立刻開除!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頂住壓力,沒有站穩立場,對不起黨和人民多年的培養,我要做深刻檢討!王大進同志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團這名優秀的女演員精神受到極大刺激,留下了至今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她成天神思恍惚,瘋瘋癲癲,變得很不正常,至今還在家中療養。我團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擾……」

  大會一直開到晚上五點鐘才結束。譚功達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白小嫻發瘋這件事。這是他和白小嫻分手以來,第一次聽到她的消息。他的心裡悶得倒不過氣來,盤算著要不要去夏莊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個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嫻的母親兄弟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他這一去,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他遠遠地看見張金芳手裡捏著一把蔥,站在門口,正朝巷子口張望。小臘寶似乎已經和鄰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著在巷子裡追逐嬉鬧。

  「怎麼樣?會開得怎麼樣?」張金芳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們有沒有給你安排新的職務?」

  「大概還要等一等。」譚功達皺著眉頭支吾了一聲,心事重重地進屋去了。

  張金芳見他疲憊不堪,滿臉倦容,也不敢再問。譚功達一進屋,就見過道裡添置了一台嶄新的煤球爐,燒得正旺。爐火映在對面的牆上,襯出了嫋嫋的煙影。爐子上的一隻鋼精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清香撲鼻。

  看見丈夫呆呆地望著火爐發愣,張金芳推了推他,低聲說:「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是姐弟倆。那做姐姐的,人很熱絡,也還和善。男的名叫皮連生,看上去有點凶,人倒挺大方。剛才他從外面殺豬回來,順手就給了我一副豬小腸。現在差不多已經快燉爛了……」

  7

  湯碧雲把譚功達結婚的消息告訴她,姚佩佩起先只覺得有點錯愕,仿佛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這就好比牙痛,剛開始發作的時候,只不過是牙根略微有點發酸而已。譚功達苦熬了這麼多年,挑來挑去,最後居然跟一個乞丐結了婚!而且那乞丐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孩子,怎麼可能?

  姚佩佩騎著自行車,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騎,忽然發現自己越騎越快,好像正在參加自行車比賽似的。她路過西津渡東牌樓下,看見那兒聚著一堆人,正在觀看露天電影。她捏住閘,一隻腳跨在自行車上,看了一會兒。任憑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卻怎麼也搞不清電影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那個扮演理髮師的演員,名叫王丹鳳,她倒是很熟悉。因為在姑父臥室的牆上就貼著她的大幅相片。大概他每天看著王丹鳳的肖像入眠,才會抵抗不住那個化學女教師的進攻,被人家輕易俘獲……姚佩佩看見全場的人都張著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在她看來,電影情節沒有一處是好笑的。

  夜風涼涼的,吹到臉上,薄薄的皮膚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樣,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輕輕一碰,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流淚,連脖子裡都是黏糊糊的。一直到電影散場,牌樓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還站在那兒。兩個放映員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機和膠片。隨著那台發電機的噠噠聲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電燈也隨之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著自行車回到家中,她擔心把姑媽他們吵醒,也不敢開燈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間,正要上床去睡,姑媽輕輕地推開了她的房門,把她那微微謝了頂的小腦袋伸了進來,問了一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不一會兒,姑媽手裡拿著一塊絲綢面料,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把那塊面料拿給佩佩看,壓低了聲音,道:「多好的料子,這是真正的杭州雙面綢。自打離開了靜安寺,嫁到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剛養出來的小孩屁股還要滑溜呢!」

  都已經半夜三更的了,姑媽不知哪裡來的興致,翻出這麼一塊面料來,讓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媽就把那料子抖開,用下巴夾住一端,讓它自然垂掛下來,對著大衣櫃上的一面鏡子扭著身子比劃起來。

  「佩佩,」姑媽轉過身來笑道,「這塊料子你穿顯得老氣了一點,送給我去做件旗袍怎麼樣?只怕如今的人不作興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襯衫呢,料子裁開了又可惜。」

  姑媽這話說得實在蹊蹺,這料子本來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歡拿去做什麼都成,幹嗎還非得讓自己送給她?自從上次那兩個外調的辦事員登門之後,姑媽對自己的態度越發親熱得可怕,不論什麼事,都來與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後,她在無奈之下跟著姑媽來到梅城,按說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凡事總是愛往壞處瞎想的人來說,這種過分的親密,讓她心裡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債務。就像是無端受人恩惠卻又無以為報。況且,姑媽一心巴望著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門楣,這種親熱仿佛是預先交付的酬金,萬一姑媽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麼來償還?這樣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人質,心裡橫豎都不是滋味。姑媽見佩佩面有憂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說了聲:「時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該早點睡了。」就帶上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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