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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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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嫻冷冰冰地說。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這樣也成……」嬸嬸對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們來找人幫你寫,你看看,簽個字也就行了。」 「你們這是誣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答應的!」白小嫻氣得一下站起身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白庭禹再次把小嫻按在沙發上坐下,終於惱羞成怒,氣得嗷嗷亂叫:「我現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說話!我是以梅城縣縣委書記的身份找你正式談話!對,正式談話!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這不是討價還價,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 「見你的鬼!」白小嫻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白庭禹,眼睛中燃燒著震驚和憤怒的火焰,低聲而嚴厲地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從我肩上拿開!」 兩個人都憤怒地逼視著對方。眼看僵持不下,最後還得嬸子出來打圓場。她一把將白小嫻摟在懷裡,推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兩個人坐在床頭,任憑嬸子如何費盡唇舌,白小嫻始終不發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腦子裡亂哄哄的。最後,嬸嬸問她:「農夫和蛇的故事你聽說過嗎?」 小嫻呆呆地點點頭。 「譚功達就是那條毒蛇!雖然他現在被撤了職,進入了冬眠狀態,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懷裡,給他焐熱了,他醒過來會對你怎麼樣?啊?」嬸子向她啟發道。 「不知道。」白小嫻咬著嘴唇說,「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還得起來練功呢。」 「魯迅先生的文章,你想必是讀過的了?」嬸子還是有點不甘心,仍然試圖進一步啟發她,「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這狗既然已經落了水,幹嗎還要痛打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一般來說,這狗是喪了家的,看上去還有點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憐的不是?可你不把它打死,保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躥上岸來,對準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來一大塊!那時候你要後悔可就來不及嘍!所以說,魯迅先生以他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厭其煩地告誡我們,要痛打落水狗!譚功達就是這樣一條落水狗!所以我們不能心慈手軟!毛主席說了,黨內鬥爭從來都是含糊不得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麼不動手,一旦動起手來,就得讓你的對手永遠沒有反攻倒算的機會。這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沉痛教訓。譚功達雖說下了台,可人還在,心不死!一有風吹草動,他必然要瘋狂反撲,一旦他的陰謀得逞,反動勢力就會捲土重來。我們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生命打下來的紅色江山……」 「您說完了嗎?」白小嫻厭惡地瞪了她的嬸子一眼。 「你別急,急什麼?」嬸子趴在她肩頭,雙手撫摸著她的肩胛,接著道,「都說你這閨女死心眼,腦子還真的有點不開竅!我們並不是為了個人才這麼做的。你叔叔這個人,脾氣不好,說話不注意方式,可他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什麼叫嚴肅的政治任務?那就是說你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就說五七年反右吧,當時我在紅星機械廠蹲點……蹲點,你懂不懂?就是在基層掛職。上面的指標下來了,要在廠裡定一個右派。可廠長、書記都對我搖頭,說他們廠『恰好』沒有右派。我就對他們嚴肅地說,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你們廠沒有右派的話,那你們廠長、書記就是右派。後來呢,嘿嘿,他們還真的想出一個辦法來了。廠門口打鐵的鋪子裡有一個大鐵墩子,廠長讓全體職工排著隊去抱那鐵墩子,每個人都試過了,誰都沒能把那鐵墩子抱起來。正在這時有個大胖子,外號叫『魯智深』的,上班遲到了,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進來,只見他把袖子一擼,朝手中吐了兩口唾沫,嘴裡叫了一聲『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氣把那鐵墩子給抱起來了。最後,那個大胖子就被定為右派。這個例子生動地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執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說譚功達,當年你叔叔介紹你們談朋友,我就很不贊成。這個人說話粗魯、不修邊幅、異想天開、妄自尊大,我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可你直到現在還執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辯護,我實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點好?嗯?」 白小嫻聽嬸子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大堆,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怎麼也沒想到,從嬸子的嘴裡能說出這麼一番無恥的話來!這個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比她的叔叔還要齷齪無恥!白小嫻站起身來,對她的嬸子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 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一陣風似的跑了。 6 譚功達的結婚申請書很快就批下來了,縣民政科通知他帶上照片去辦理登記。那些日子,譚功達和張金芳正忙著搬家。但張金芳還是抽空從供銷社買了兩塊布料,替譚功達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哢嘰布中山裝,自己則做了一件勞動布褂子。譚功達在張金芳的催逼下去理髮館剃了個頭,隨後兩人穿戴整齊,去「新時代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大紅燙金的結婚證書,就像是一張命運的判決書,譚功達的心裡沉甸甸的。張金芳也高興不起來——半個月前,她終於相信譚功達被撤了職。不過,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能夠在縣城落腳生根,心裡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安慰。她從集市上買來了油菜籽,把院子裡的地都翻了一遍,種上雞毛菜。她盤算著靠賣菜掙幾個錢,貼補家用。等到青菜剛剛從地裡鑽出來,縣裡已經三番五次的派人來催他們搬家了。 分給他們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張金芳預先去看過一次。正房只有一間,又小又破,奇怪的是還有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廚房其實只是一個狹窄的過道。本來,張金芳還存著一點心思,打算在結婚的時候辦幾桌像樣的酒席,將鄉下的親朋故舊都請到城裡來逛逛,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現在的情形,其惡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預期。漸漸地,她開始有了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裡堆滿了怨毒。嘴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成天唉聲歎氣,愁眉不展,辦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譚功達整天坐在書房裡,要麼趴在桌上看地圖,要麼翻看舊報紙,還用紅筆寫寫畫畫的,天塌下來都不管。他既然已不當縣長了,還在那兒又畫又寫的,不知道他搞什麼名堂。開始張金芳倒還能隱忍,後來也就惡聲惡氣地支使他幹這幹那了。可不論是什麼事,只要一到他手裡,必然弄得一塌糊塗。到了晚上,張金芳靜下心來細細一比較,還是覺得自己原先的那個丈夫好!他是個木匠,手又巧,脾氣又柔順,整天笑眯眯的。她想起來,就在替他入殮的時候,他躺在棺材裡竟然也是笑眯眯的。 到了搬家的這一天,在收拾行李時,張金芳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沒有拆開過,她就拿去給譚功達看。譚功達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趕忙丟下行李,一把從張金芳手裡搶下信來,躲到書房裡去了。他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道:「你這是多此一舉!我又不識字,哪裡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這封信是姚佩佩寫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飯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從信件下方的日期來看,這封信寫於一個多月前。大概老徐帶信來的時候,是張金芳接的,她隨手往什麼地方一塞,隨後就忘得一乾二淨。譚功達癡癡地望著窗外幽幽的藍天,心中大有麥秀黍離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切切」兩個字,心裡有一種難忍的刺痛。他徒勞地在腦子裡搜索著那個清真館的具體位置,就好像他剛剛收到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館的窗前,焦急地看著手錶,等待著他的到來…… 佩佩。佩佩。 按照縣裡的規定,老房子裡原有的家具一律不能帶走。這麼多年來,譚功達也沒添置過什麼像樣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張金芳不知從哪裡雇來了一輛驢車。隔壁的老徐夫婦都趕來相送,他們站在院外說了會兒話,彼此都有些傷感。老徐在譚功達的肩上拍了拍,低聲道:「功達,若是依我,就不和他們硬頂。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寫封檢查,事情就過去了。」譚功達臉色鐵青,什麼話都沒說。老徐的愛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淚。張金芳把院子裡的雞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裝到一個大網兜裡,車夫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們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個名叫胭脂井的巷子裡。那一帶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陰濕的長街兩邊,都是低矮狹小的鴿籠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洋灰牆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層黑黴斑。順著巷子往裡走不多遠,就可以看見一個絨線鋪、一家茶社,還有一個麵館。 譚功達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這個房間原來是專門給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設計得十分狹小。進門是一個陰暗的過道,泥地軟軟的,有些潮濕。過道盡頭就是所謂的正房了,房間裡有一扇北窗,雖然狹小了些,倒也敞亮。張金芳幾天前就已經讓木匠打了一張大床,搬了進去。可這張大床往裡一擺,就幾乎把房間占滿了。三個人進了屋,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張金芳說,她預先察看了這裡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塊茅草地,她打算在北牆上開一個小門,然後自己動手在屋外搭一個灶披間,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那兒生火做飯了。 「亂彈琴!」譚功達怒道,「連個書房都沒有,叫我在哪兒看書?!」 「不用急,」張金芳安慰他道,「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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