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她罵完了譚功達,又開始罵自己。她發誓再也不理他了。譚功達雖然被解了職,可她心裡還覺得不解恨,暗暗詛咒他,最好讓他下地獄!

  可是這樣怨毒的情緒只維持了兩個星期。到了七月末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她終於克服了自己的羞恥心、猜疑和怨恨,決定再給譚功達寫一封信,做一番垂死掙扎。這一次她決定直接約他出來見面。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期待他的回信而整夜失眠,她把寫信的時間推遲到星期六的上午。這樣,她的信發出之後,就下班了,對方若要拒絕她,也來不及通知。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見面的地點就定在她常常去的清真飯館,因為梅城只有這一家清真館,而且離縣政府不遠。他沒有理由不知道那個地方。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飯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不過這天晚上,姚佩佩還是一夜沒有睡著。本來她已經想好了,要晚到半個小時,借此小小地懲罰他一下,可第二天當她趕到清真館的時候,還是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這令人難熬的十分鐘,她是在焦躁和狂亂中度過的。隨著時間像流水一樣無可挽回地從她指縫中流過,她的內心有一個瘋狂的聲音也在逐漸高漲。譚功達!你要再不來的話,我就要殺人啦!要殺人,要殺人!他媽的我要殺人啦!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窗外的那條林蔭大道,一直等到七點一刻,還沒見譚功達的人影。服務員懷裡夾著菜單,已經是第二次走到她跟前,問她要吃點什麼。她想都沒想就大聲答道:「對,我要殺人!」

  「你說什麼?」服務員吃驚地看著她。

  佩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正要解釋,她的身體突然一僵,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來。因為有一雙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頭。救苦救難的菩薩,你終於來了!她回頭一看,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原來是湯碧雲。

  「就你一個人,還是約了別的朋友?」湯碧雲歪著腦袋,笑著問她。

  姚佩佩慌忙道:「就就就,就我一個人,一個人。」

  「那就一塊兒吃吧。」湯碧雲不客氣地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拿出一包煙來,抖了抖,伸到姚佩佩的跟前。姚佩佩猶豫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根,湯碧雲替她點著了火。這時,鄰桌坐著的一個老頭忽然走了過來,對她們道:「姑娘,年紀輕輕就學著抽煙,不好。」老頭話音剛落,湯碧雲就把桌子一拍,騰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管你媽屁事!滾你媽蛋!」

  老頭嚇得一縮脖子:「好好好,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氣得渾身亂抖地走了。

  湯碧雲臉色蠟黃,像秋天被寒霜打黯的樹枝,無精打采。人也瘦了許多,脖子旁的兩根鎖骨使她的肩窩更深了。她的眼眶黑黑的,臉有點浮腫。兩個人抽著煙,互相望著對方,仿佛都不願意第一個挑起話頭。

  上次在會議室留下的不愉快,仿佛一根木刺卡在姚佩佩的喉嚨裡。在對方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姚佩佩沒有理由原諒她。而且,她對湯碧雲的這身裝扮本能地就覺得不舒服。可她想到,說不定碧雲心中也正是這麼想的。在經過一段難堪的沉默之後,還是姚佩佩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對方的鞋尖:

  「哎,想什麼呢?」她紅著臉問道。

  「想死。」湯碧雲表情木然地說。很快,她就掏出手絹來揩淚了。

  「又出了什麼事?」姚佩佩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捏了捏。

  湯碧雲說起她最近的一次自殺經歷。就在半個多月前,用的是她父親破篾的那把竹刀。她抬起手腕,將左手的手鐲往後褪了褪,露出一條已結了痂的傷口,給佩佩看。

  她說起錢大鈞的那個瘋老婆田小鳳,有一天突然沖進錢大鈞在甘露亭的房子,當著錢大鈞的面,左右開弓打她的耳光,把她的臉都打腫了,還抱著她的腦袋往牆上撞。她罵她婊子、爛貨、不要臉,把什麼難聽的話都罵遍了。可錢大鈞仍站在那兒,悠閒地抽著煙,嘴角還帶著笑……

  她又說起兩個月前的又一次墮胎。是在縣人民醫院,替她做人流的是一個男醫生。醫生悄悄地告訴她,經過這次手術,她可能永遠也懷不上孩子了。

  碧雲旁若無人地說著,姚佩佩屢次提醒她小聲一點,可碧雲滿不在乎。越說嗓門越大,唾沫星子飛濺到她臉上,像小雨似的。好在飯館裡沒幾個人,一名服務員遠遠地站著,手裡拿個蠅拍打蒼蠅。

  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又接著說,因為腦震盪,她在家裡躺了半個多月。可病剛好,錢大鈞又打電話將她叫去了。他嚴肅地提出與她分手,希望她不要再糾纏自己,就當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錢大鈞提出了他的交換條件:讓她在縣辦公室副主任和縣婦聯主任兩個職位中任選一個。

  「你打算選哪個?」姚佩佩笑道。

  「你說呢?」湯碧雲也笑著問她,兩人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不知為什麼,姚佩佩覺得她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純淨和明朗,像罩了一層霧似的。

  「事情已經結束了,」湯碧雲歎道,「我現在也不恨他。要說恨的話,只恨一個人。」

  「你指的是我?」

  「沒錯。」她這麼說的時候,既像是認真的,又像是開玩笑,可佩佩聽上去覺得十分刺耳。

  她咬著嘴唇,驚愕地看著對方,過了半晌,不冷不熱地說道:「你怪不到我頭上!你是自作自受!」

  湯碧雲笑了笑,挖苦道:「我哪能跟你比?你現在多神氣呀!多風光啊!又是入黨啦,又是提幹啦,還要往省裡調!自己毫髮無傷,卻把別人支使得團團轉!我要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前些日子發大水,我在醫院忙了整整三天都沒合眼,腿肚子都累得轉了筋,滿嘴的牙床都腫了,還不是白乾?可你呢,舒舒服服地在病床上躺了兩天,還不是照樣有人給你評先進!」

  「照你這麼說,是不是,要我和你一樣倒了黴,甚至比你還要倒黴,你才會稱心如意?」姚佩佩也提高了嗓門,淚水在她眼眶裡直打轉。

  這句話像是戳到了碧雲的痛處。她半天沒吱聲,眼淚把她臉上厚厚的脂粉弄得一團糟。她突然抓過佩佩的手,請求佩佩原諒自己。她說她都快瘋了,沒有一個晚上不是睜著眼睛等天亮。自從她自殺過一次之後,她媽媽將家裡的刀和繩子都藏了起來,惟恐她再做出什麼傻事來。碧雲說,那天在會議室,故意不理她,是因為當天早上她接到了醫院送來的化驗單,她得了黃疸肝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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