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一聽說碧雲得了肝炎,姚佩佩正要夾菜的那雙筷子像觸了電似的趕緊收了回來,又生怕對方看出自己擔心傳染,臉一下就憋得通紅。

  湯碧雲詭秘地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可姚佩佩還是滿臉發燙。

  為了修復兩人之間受到損壞的微妙關係,兩個人都極力地討好對方,並嚴肅地做了自我批評。可這樣一來,因為過於客氣,氣氛反而有點生疏。問題是,兩個聰明人,就像兩面鏡子似的,都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各自的內心。姚佩佩忽然覺得有點憂傷,為了對剛才那很不友好的舉動做出適當的補償,便硬著頭皮對湯碧雲道:「你碗裡剩下的麵條還要嗎?我還有點餓呢。」

  說完,不顧一切地搶過那半碗面來,就要吃。湯碧雲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你要沒吃飽可以再要一碗。這肝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會傳染的。」

  姚佩佩當然沒有再要,湯碧雲也相信她確實已經吃飽了。

  臨走時,兩個人都搶著付帳,弄得服務員不知所從。

  湯碧雲忽然想到一件什麼事來,笑著對姚佩佩道:「聽說,你乾爹要結婚了。」

  姚佩佩正在算錢,也沒顧上理她。等兩人出了門,來到外面的林蔭大道上,姚佩佩這才一把拽住她胳膊,眼睛裡放出詫異的光來,道:

  「你剛才說什麼?」

  「剛才?」湯碧雲道,「我想想……噢,譚功達要結婚了。你猜猜看,新娘子會是誰?」

  「結婚?他跟誰結婚?」

  「不是讓你猜嗎?」

  「是……白小嫻嗎?」姚佩佩咬牙切齒地道。

  「什麼白小嫻!那都是老皇曆了。讓你猜一百次你恐怕也未必會猜得著。就在昨天,縣裡收到了譚功達的結婚申請。對象居然是一個叫花子,據說還帶著一個拖油瓶,你能相信嗎?」

  說到這裡,湯碧雲哈哈大笑,眉飛色舞地把剛剛聽來的新聞又跟姚佩佩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似乎只有在這一刻,她才能真正忘記自己的不幸。

  5

  這天傍晚,白小嫻端著塑料盆,從浴室出來,一邊梳著頭,一邊回宿舍。剛走到琴房邊,忽見團長滿頭大汗地朝她跑來了。

  「找了你半天,原來去洗澡了。」團長喘著氣,對她說。

  「你有什麼事?」白小嫻冷冷地道,仍舊梳著頭,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走得更快了。

  小嫻還在為那年他無故開除舞蹈教師的事生氣。團長只得跟著她往前走,側著身子,對她笑道:「白書記剛剛來過一個電話,說有急事找你。」

  「哪個白書記?」

  「就是你叔叔。」矮胖、敦實的團長一路追著她,「讓你馬上去他家一趟。」

  舞蹈教師王大進剛從鶴壁調來梅城工作,還沒待滿一個星期,譚功達一個電話,他就給不明不白地開除了。他是連夜離開梅城的,走前沒有跟白小嫻告別。第二天,白小嫻四處找不到王大進,就去問團長要人。團長當然不能說是譚功達的授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拿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搪塞她。他的閃爍其詞加重了白小嫻的疑慮。憑著直覺,她認為這其中一定藏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當天下午,白小嫻就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坐上了前往鶴壁的長途汽車。

  她把鶴壁所有的機關單位都找了個遍,最後還真的在地區舞蹈學校的集體宿舍裡找到了王大進。當時,王大進正在宿舍樓的過道裡生煤球爐子。他那黃臉婆的妻子,還有四個小孩,全都擠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筒子樓裡。房間裡有兩張雙人床,其中的一張還缺了一條腿,直接擱在一堆碼放整齊的蜂窩煤上。

  當著老婆的面,王大進一臉尷尬。他一個勁兒地朝白小嫻擠眼睛、丟眼色,假模假式地問她是哪裡人、來找誰,白小嫻死死地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她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根本忘了說話。可王大進的老婆有著一雙天生的火眼金睛,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她在屋裡摔鍋摔碗,為接下來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做鋪墊。王大進趕忙丟下生了一半的火爐,回去想穩住她。白小嫻就聽見那女人尖叫道:

  「你和這婊子要是沒什麼勾當,人家怎麼會好端端地把你開除?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裡都惹一身腥!」

  屋裡的幾個小孩一起放聲大哭。煤爐裡的濃煙不斷地冒出來,在樓道裡起了一層黃霧。白小嫻看見鄰居的門開了,一個大胖子穿著一件汗背心,拿著一手撲克牌,咳嗽著把腦袋伸出來叫道:「王大進,你狗日的趕緊把爐子弄一弄,我們都給你嗆死了!」

  白小嫻從鶴壁回來之後,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成天懵懵懂懂。跟人說話眼珠子都不愛轉一下,看到什麼就怔怔地發呆,嘴裡喃喃自語,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團長也慌了手腳,一連三次請她吃飯,白小嫻都未予理會。

  白小嫻騎著自行車,往叔叔家趕。天已經黑下來了。雖說前天已是高秋,可是天氣依舊悶熱。街上到處都是乘涼的人,遊手好閒的男人們搖著扇子、打著赤膊,坐在小板凳上,高聲地說話。有的人家甚至把床都支在外面。白小嫻想起很久沒有去過叔叔家了,就在一個小攤前買了一些水果。

  白庭禹家的門開著,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門前的一排鑄鐵圍欄。他聽見屋裡隱隱有人在說話,可進了屋,只見到嬸子一個人。她剛剛洗完澡,正抬著胳膊往胳肢窩裡抹花露水呢。嬸嬸說,她知道小嫻要來,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綠豆湯,在窗臺上擱著呢,還沒涼透。隨後,又將桌上一片早切好的西瓜遞給她:

  「先吃瓜吧。」

  小嫻咬了一大口西瓜,嘟嘟囔囔道:「我叔呢?他這麼急喊我來也不知有什麼事?」她一說話,紅紅的西瓜水就從嘴角流了出來,只得用手接著。

  「在屋裡和人談事呢。」嬸子努了努嘴,笑道,「咱們先說會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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