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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張金芳擼了擼袖子,對譚功達道:「你吃完了餅,就去幫我燒鍋開水,中午,我給你燉鍋雞湯喝。」說完,她用腳尖挑了一下地上的那把掃帚,那掃帚就自動地跑到她手裡去了。她朝手心裡噗噗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手,拉開架勢,清掃起場院來。臘寶這時也不哭了,正用一根棍子蹲在院子裡捅那公雞的腦袋。

  譚功達嘴裡噎著一塊餅,怎麼也吞不下去,嚇得目瞪口呆。

  張金芳打掃完院落,又忙著去整理昨晚被他們踩壞的籬笆。譚功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從地上抓過一根樹枝,撥弄著地上的土塊,一時不知怎麼跟她開口。

  「大嫂……」過了半天,他終於叫了她一聲。

  張金芳奇怪地轉過頭來,看著他,朗聲笑道:「你別大嫂、大嫂的,都是一家人了,叫得我心裡怪彆扭的。我是有名字的,你往後就叫我金芳好了。」

  「金芳同志,我……」譚功達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臉,低著頭道,「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說唄。」張金芳大聲道。

  她麻利地把倒塌的竹籬扶起來,再用草繩將它紮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朝籬笆外指了指,張金芳探頭朝外面張望了一眼,果然看見籬外人影晃動,腳步雜遝。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來,笑道:「你這人,事情可真多!」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裡屋。一進臥室,張金芳就把門給反鎖上了。她走到床邊,一屁股坐在床沿,把頭上的方巾扯了下來,挪了挪身子,撣了撣床沿的灰土,對譚功達道:「你也過來坐。」

  譚功達沒敢過去。他靠在床邊的桌上,抖抖地點上一支煙,猛吸了起來。

  「你不是要跟我說什麼話嗎?說吧。」金芳道。

  香煙在譚功達指縫中抖動。奇怪,他怎麼也控制不住它:「張金芳同志,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走?走到哪裡去?」張金芳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我是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兒?」

  「我知道你要趕我走,是不是?」張金芳冷笑道,「不行啦!太晚啦!如今地也耕了,種子也下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倒要趕我走,你這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譚功達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都怪他昨晚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才做出那樣豬狗不如的事來。他願意深刻檢討。他說,為了做出必要的補償,他願意將這麼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全部工資都毫無保留地送給她,「只要……」

  「只要我答應離開,對不對?」沒等到譚功達把話說完,張金芳就咧開嘴笑了,「呆子,你可真是個呆子!做你娘的春秋大夢!雞巴一拔,轉臉就不認得人了?你就是送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會走的。再說了,既然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的那些錢本來就是我的。」

  譚功達聽了她這一番話,才知道事情根本不像他預先想像的那麼簡單,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找出了另外一套說辭。

  「張金芳同志,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如今已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譚功達故意在「嚴重」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再是縣長了……」隨後,他把自己如何被停職檢查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張金芳不屑一顧地噘著嘴,笑道:「你又編出這些瞎話來誆我!說你呆,倒也挺聰明的!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啊。」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一搖一扭地走到譚功達身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柔聲道:「你這個呆子!活了四十多年,我料你還沒聞著過女人味!如今白送給你一個老婆,你也不要?別看我是鄉下人,可當年青枝綠葉的時候,也算得上是十裡八鄉數一數二的美人哪!只可歎我家那死鬼沒福消受,如今誤打誤撞落到你手裡,也不知道你們老譚家修了幾世幾劫的福,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譚功達正要說什麼,那張金芳早已將兩片厚厚的嘴唇貼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身體隨之也變得軟軟的,似乎就要癱倒,譚功達只得用手去撈住她。她又開始了喘息。她這一喘息,譚功達的心馬上就亂了。那女人的身體軟得像發過頭的麵團……兩個人跌跌撞撞,挨到床邊。仿佛是為了消弭一個小錯誤,就要去犯一個更大的錯誤,譚功達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將她壓在了床上,一隻手就要到她的腰間扯那腰帶。張金芳見他正在興頭上,便假裝用力去掰他的手,嘴裡浪笑道:「你還趕我走不趕?」

  譚功達嘿嘿地笑了一聲,嘴裡說:「不叫你走了。」

  「你可想好了,不許反悔!」

  譚功達說他已經想好了,絕不反悔。

  張金芳又讓他發誓,一遍比一遍刻毒。見譚功達無不應承,這才把手一松,由他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都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累得像死狗一樣。譚功達靜靜地吸著煙,極力地說服自己其實這樣也挺好。這樣也挺好,真的挺好!那張金芳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裡,偷偷地笑。譚功達問她笑什麼,她也不答話。半晌,張金芳用手擰了一下他的鼻子,悄聲道:「你呀,果然是個呆子!」見譚功達愣愣地看著自己,就又接著道:

  「這大水退了以後,縣裡讓我們分批返鄉,重建家園。可是縣裡、鄉里也撥不出多少錢來,如何能蓋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來縣上再鬧它一鬧,混幾個錢,回去貼補貼補。可到了縣委大院門口,天已經黑了,門房死活不讓我進去,說幹部們都下班了,讓我第二天再來。我們娘兒倆,可憐,在大街上轉悠了半天,也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身上又沒帶幾個錢,就忽然想起你來。在路邊隨便找了個人打聽了一下,還真的就問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門口,一看大門緊鎖,等了半天也不見你回來。正想著離開,還是我們家臘寶眼尖,一眼就看出你們家籬笆有個洞。我當時餓得頭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沒人,也就管不了許多了。本來我們也就想在你這兒討碗水喝,對付著過一夜,運氣好的話討得幾個錢,第二天就回去;如果運氣不好,第二天就到縣上去大鬧一場。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來,就見你兩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裡一動,心說這人都當了縣長了,怎麼還這麼輕薄!我的心思就活動了。說實話,當時我有了這個心思,自己都吃了一驚。都說縣長四十歲還沒成家,可見是被憋壞了。我敢說,自打你進了廚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沒離開過我。我心裡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齊這事還真能成。結果呢,還真成了!」說完,抱著譚功達哈哈大笑。

  譚功達一時無語,反正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心裡就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說不定這樣倒也挺好的。

  傍晚的時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來,給他送來一封信。老徐進屋的時候,看見他們三個人正親親熱熱地圍著一個桌子吃飯,當即僵在那裡,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寫給他的。寫在一張日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幾個字:

  電話打不通。現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從縣裡辭職,你的意見如何?

  這天晚上,譚功達一夜未睡。張金芳頻頻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裡覺得膩膩的,沒有碰她。小寶睡在他身邊,靜靜地打著鼾。他一遍一遍默念著佩佩的名字,流出了悔恨的淚水。

  佩佩。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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