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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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們哪裡管得了!」工頭道。 由於心裡記掛著沼氣池的試驗,譚功達還抽空去了一趟紅旗養豬場。他特地起了個大早,從梅城縣汽車站坐車到城郊的造甲村,然後步行五華里的山路,才趕到養豬場。一名飼養員告訴他,在這兒試驗沼氣的幾個人早就捲舖蓋離開了。用來試驗的幾個大池,也早已出了糞…… 「你不是不當縣長了嗎?」飼養員不解地看著他,「還管這些鳥事做什麼?」 這天晚上,譚功達在西津渡一家小飯館中喝了點白酒,一直到店主人再三催促打烊,他才怏怏不樂地離開。他喝了太多的酒,被風一吹,酒食翻滾,湧向喉口。他忍了又忍,才沒吐出來。 他走到家門口,隔著濃濃的霧水,忽然看見自家屋裡竟然亮起了燈光。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心裡明明記得一大早出門的時候是鎖上門的,這會兒,家裡怎麼會亮燈呢?他再次摸了摸門上的鐵鎖,濕漉漉的,並未打開。這時候家中怎麼會有燈光呢? 譚功達看見廚房中燈影幢幢,似有人影晃動。難道果然像道士所說,馮寡婦的冤魂不散?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疑心。他打開院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邊,正想探頭朝裡邊看個究竟,冷不防閃出一個黑影來,嘩地從裡面潑出一盆水來,澆得他渾身透濕。譚功達怪叫了一聲,把那人也嚇得吱哇亂叫。 「怎麼這麼巧?」那人咯咯地笑了起來,「把洗澡水潑了你一臉。」 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譚功達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幾把,湊到廚房的燈光下,定睛一看,哪是什麼馮寡婦的冤魂!原來是上次在老徐辦公室見過的那個農婦張金芳。 她剛剛洗過澡,穿一條花短褲,上身只穿一件對襟小馬夾,兩個乳房鼓鼓囊囊,像是要把馬甲撐破似的。她倚在門邊,笑嘻嘻地看著譚功達,嘴裡甜甜地道:「譚縣長,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你別亂叫!」譚功達的心裡還在怦怦亂跳,「先不跟你說這個,我門關得好好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那還用問?從籬笆縫裡鑽進來的唄。」張金芳擰了擰手裡的毛巾,就過來替他擦了擦頭上的水,她的乳房在他眼前晃個不停。她穿著一條紅短褲,大腿又粗又白,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肥皂味兒。 她帶來的那個五六歲的孩子,歪在灶堂裡的柴火堆上,張著小嘴,已經睡熟了。這個女人洗了澡之後,自然有一種爽淨與嫵媚:口寬臉闊,細眉大眼,膚色紅潤,身材壯碩。譚功達不禁酒往上翻,血往上湧,心中搖搖欲醉。他在看她的時候,那女人也望著他,一直在妖嬈地笑著。 「你怎麼又找到這兒來了?不是說好了不來的嗎?」譚功達扶住牆,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房子被沖了,地也被淹了,不找縣裡,你讓我找誰去?」婦人仍是笑。 「縣裡不是在普濟設了臨時居民點嗎?」 「那鬼地方也能住人?胡亂搭幾個窩棚,把我們往裡一塞,每天發幾個餿饅頭,就算完事啦?晚上連個帳子也沒有,我那苦命的孩子,渾身上下,被咬得沒有一塊好肉。」張金芳道,「前天早上,縣防疫站的人又來噴藥,我一打聽,才知道是防霍亂的,我膽子又小,一聽說要鬧霍亂,就連夜帶著孩子,奔縣上來了。到了縣上,天已經快黑了,門都關了,傳達室那老頭認得我,死活不肯開門,我沒辦法,只能一路打聽,找到您家來了。」 「有事請你到縣裡去說。再說,現在我已經不是縣長了。」譚功達再次提醒她。 張金芳也不搭理他,從水缸裡舀了水,把換下的衣服往腳盆裡一泡,蹲下身子去洗她的衣服去了。譚功達怎麼勸她離開,張金芳只裝聽不見,嘴裡帶著笑,不時拿眼睛偷偷地覷他。譚功達極力顯出嚴肅威赫的樣子,可他的嗓音根本不聽使喚。再兇狠的話,一出口,全都變成了深沉低回的呢喃,就像清澈的水流漫過春天的草地,聲音中帶著柔情蜜意。 四周靜謐無聲,窗外的一輪彎月,泛著清冷的光。他忽然覺得那月亮開始轉動。緊接著,整個廚房都像磨盤一樣地轉動起來,而且越轉越快。他一個立腳不穩,向前趔趄了一下,扶著牆就要嘔吐。張金芳見狀趕緊過來,在身上揩了揩濕手,一把攬住他,又在他背上輕輕地敲著。 譚功達嘔吐了半天,只瀝出一些綠色的苦水來。張金芳的臉和譚功達挨得那麼近,耳畔的髮絲不時蹭著他的臉。她敲了半天,見他也吐不出什麼來,便拽過他的一隻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摟著他的腰,扶著譚功達往臥室去了。 四十多年來,除了白小嫻之外,譚功達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挨著一個女人。他渾身綿軟無力,可他知道自己血液奔湧,像脫了韁的野馬。她身上的汗味熏得他心旌搖盪。在沉沉的睡意中,他能夠感覺到張金芳在脫他的鞋襪,解他衣服的扣子……他意識到女人用濕毛巾擦他的脖子、他的胸脯、腋窩……他能聽見張金芳輕聲地說:「真臭!你幾天不洗澡了?」聽見她用扇子在帳子裡趕蚊子。隨後金屬帳鉤噹啷一響,一個甜蜜而污穢的聲音在他耳朵邊慫恿他:算了,這樣多好!別管它那麼多了,由它去吧!他在涼席上暢快地打了個滾,趴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後半夜,譚功達從一陣尖銳的頭痛中醒了過來。帳子頂上浮著一層微暗的月光。他摸索著想要找到燈繩,卻摸到了一個圓滾滾的腦袋上,心裡就覺得不妙,酒也醒了大半。他又朝左邊摸了摸,就摸到了那婦人的臉。 「你是不是要喝水?」 原來,張金芳並未睡著,正眨巴著她那明亮的大眼睛,輕聲問他。 她一下就拽住了譚功達的胳膊,抱在懷裡,任憑譚功達怎麼用力,也抽不出來了。在這個富有經驗的女人面前,譚功達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把他的手拽到罩衣的下沿,又貼著肌膚往上,滑向她的胸前……原來她的乳房這麼大,都快堆到胳肢窩裡了;原來她的身上這麼軟,這麼滑,這麼奇妙!張金芳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她平躺在涼席上,開始了沉重的喘息,嘴裡喃喃道:「快,快……」她的喘息那麼急促,胸脯起伏得那樣厲害,面目那麼猙獰、醜陋,牙齒咬得那麼緊,嚇得譚功達趕緊俯身問她:「張同志,你,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一覺醒來,覺得通體舒坦。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什麼心事也沒有。在早晨涼爽的微風中,心裡十分安逸。他從桌子上摸著了一包煙,叼起一根,正要點火,見自己全身赤裸,猛地就想起什麼事來,嘴裡叫了聲「不好」,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嚇得面無人色。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昨晚的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可腦子裡一鱗半爪,什麼頭緒都沒有,就像是做了一個又甜又黑的夢。他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赤著腳,滿屋子找了個遍,怎麼也沒看見張金芳娘兒倆的身影。她和孩子都不見了。窗外的海棠樹上一隻梅鳥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 他走到院子裡,看見院門大開,心裡不由得一陣狂喜:難道他們走了不成? 當然不可能。 因為他很快就發現:他們隨身帶來的那個髒兮兮的大挎包就擱在井臺上,張金芳昨晚換洗下的衣服在晾衣繩上被風吹得飄來蕩去。他來到廚房,地掃得乾乾淨淨,水缸裡的水都滿了。他摸了摸鍋灶,是熱的,揭開鍋,看見鍋底蒸著一塊面餅,還有一隻雞蛋。 他抓過面餅,剛吃了沒兩口,就聽見院中似有人語響動。趕緊跑出門一看,見張金芳一手拎著一隻蘆花公雞,一手抱著濕漉漉的水芹菜,那個孩子躲在她身後,兩人正從門外進來。 「你醒啦?」張金芳笑道,「我做的餅子好不好吃?」 隨後,她把那孩子往譚功達面前一推,道:「臘寶,快,叫爸爸。」 那孩子怯怯地看了譚功達一眼,一轉身又朝他娘跑過去,緊緊地抱著她的大腿。張金芳臉一沉,勃然變色:「剛才在路上,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是叫還是不叫?」說完順手就給了那孩子一巴掌,臘寶嘴一張,哇哇大哭,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 張金芳也不搭理他,把那蘆花大公雞往地上死命一摔,那公雞撲棱著翅膀,原地打轉。張金芳一看那雞還沒死,就更火了,大步上前,一腳踩住那雞的翅膀,把雞的腦袋輕輕一擰,那公雞吱的一聲,脖子就耷拉下來,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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