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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整整一個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粧檯前,看著桌上的一疊信紙發愣。她的姑媽興奮勁還沒過,不時推門進來,跟她說話。一會兒問她入黨申請書難不難寫,一會兒又趴在她肩上柔聲道:「佩佩,你到了省城,當了幹部,會不會就不認我這個姑媽了?我以前對你狠了一點,言語上或許有個山高水低,可心裡待你比嫡親的女兒還要親,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沒能弄出一兒半女,日後就全指望你了……」說完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筆,回過身來勸她。

  到了九十點鐘的時候,姑父還沒回來。姑媽卻笑嘻嘻地抱著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粧檯前一放,悄悄地對她說:「這都是我從你姑父的抽屜裡翻出來的,你姑父什麼事都不會做,就會寫這個入黨申請書,你找找看,有沒有他寫過的申請書,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費那麼大勁幹什麼!」

  說完,就踮著腳出去了。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佩佩囑咐道:「要抄你就快點抄,你姑父一會兒恐怕就要散步回來了。」

  姚佩佩心裡只得苦笑。她搖了搖頭,順手拿過那堆材料,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可翻了沒幾頁,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麼入黨申請書!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寫的悔過書!材料中寫的是他和學校的一名化學女教師之間的腐化醜聞。她剛開始還不知道搞腐化是什麼意思,可看了兩頁,臉就紅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說,這名出身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師,如何向自己進行猖狂進攻;自己如何坐懷不亂、威武不屈;對方又如何窮追猛打。這是一條隱藏在革命教師隊伍中的資產階級美女蛇,因為她長得像電影演員王丹鳳,自己一時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樣一件「禽獸不如」的勾當……

  雖說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陣冰涼。平常老實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竟然是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事發之後,他竟然將全部的髒水都潑到那個長得像王丹鳳的可憐女教師頭上!佩佩心裡突然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湯碧雲來,腦子裡盤旋著「人心隔肚皮」這句俗話,看著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時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3

  譚功達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去縣裡上班了。他知道他眼下的任務就是做夢。

  沒日沒夜的昏睡,很快讓他對時間的感覺變得遲鈍。夏日的夜晚皓月當空,露水濃重。蟋蟀和金鈴子叫個不停。多少個晚上,他搖著扇子,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著天空中金粉一樣的星斗,昏昏睡去,直到黎明啾鳴的鳥叫將他驚醒。

  他忽然記起十多天前,也就是他被解除職務停職檢查後的第二天,家中來了一位道士模樣的算命先生。這個人牙齒漆黑、面色焦黃,看上去就像一個鴉片煙鬼。一進門就對他說:「你知道為什麼在縣長的位置上給人擼下來了嗎?這屋子裡有鬼,馮寡婦陰魂不散。」

  隨後他從懷裡摸出一面小圓鏡來,說是要替他降妖捉怪。那天中午,驟雨初歇,天空中同時出現了兩道絢麗的彩虹。道士說,這樣奇異的天象一百年才會出現一次。

  「這麼說,是吉兆嘍?」譚功達厭惡而譏諷地問他道。

  「倒也不儘然。兩道彩虹分別是通往未來的跳板,左邊那條是吉兆,右邊的那一條,卻也難說。」道士說。

  譚功達又問他,將來自己會不會結婚。

  道士想了想,道:「會的,會的。還會有孩子。是個男孩。」

  「跟誰結婚?」

  「那要看。現在,一切都很難說。因為畢竟,洗澡水還沒有潑到你身上。同樣的道理,時光可以倒流。苦楝樹和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也可以重新被陽光驅散……你能不能先給錢?」

  譚功達見他滿口胡言亂語,也沒怎麼搭理他。他按了按自己的下腹部,問道:

  「這幾天,我的左腎老是疼。我是得過腎炎的,還開過刀。近來傷口隱隱作痛,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身體不好,你應當去醫院。」道士狡黠一笑,接著道,「不過,你的問題不在左邊,而在右邊。記住,永遠是右邊……」

  「右邊?右邊是肝啊,我的肝可沒什麼毛病……」

  那道士冷笑著,向他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暗示他先給錢。

  譚功達終於失去了耐心,連推帶罵,將他轟走了。

  那道士倒也不生氣,嘴裡只是道:「慘了,慘了!你慘了!你慘透了!用不了幾天,洗澡水就要潑到你頭上了……」

  洗澡水?他娘的,哪來的洗澡水?

  在他書房的桌上,攤著一張梅城規劃圖。這張圖是他請一個剛剛分來的學美術的大學生繪製的:技法精湛,出神入化。圖上不僅精確地標明了梅城縣每一座村莊的具體位置,而且還畫出了山巒、河流、湖泊、峽谷的大致形貌。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倘若稍加修飾,完全可以送去參加中國美術協會的年度畫展。他畫的是未來梅城春天的景象,甚至還用顏料點染出繽紛的鮮花、路上的行人和汽車。

  「這是紫雲英嗎?」他指著畫上的花叢問道。

  「不,是桃花。」大學生說。

  他還給這幅地圖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桃源行春圖」。譚功達問他能不能在圖上畫上一道長廊,將梅城縣的每一個村莊都連接起來。

  「為什麼?」大學生吃驚地問道,「為什麼要畫長廊?」

  「這樣,全縣的人不論走到哪裡,既不用擔心日曬,也挨不了雨淋。」

  「人家都叫我瘋子,原來縣長您比我還要瘋。」大學生笑著對他說,「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譚功達問他。

  「沒有為什麼。」大學生神秘地揚了揚眉,「藝術,你不懂的!」

  可惜的是,譚功達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幅新地圖拿到常委會上去討論,就被免了職。到了晚上,地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起進入他的夢中,他甚至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聽到花朵在夜間綻放的聲響。

  一個星期前,縣裡派來了幾個工人,扛著梯子,把他屋裡的電話給拆走了,他與外界的聯繫就此中斷。沒過兩天,又來了另一撥人,他們是一些木匠和泥瓦匠,手裡拿著皮尺,一進門就指手畫腳,把他家轉了個遍,隨後拉開皮尺量這量那,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譚功達問他們是幹什麼的,工頭說:「這房子要大修了。」

  譚功達忙問,是誰讓他們來修房子的。

  工頭說:「你別緊張,這房子要拆,起碼還得等一個月。是縣委辦公室讓我們來的。」

  「房子拆了,我住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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