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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姚佩佩說,大約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第一個接到高麻子打來的報警電話。她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可整幢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她不斷地給他家打電話,一直打到天黑,也沒人接,這個時候,她才無奈地想起來,應該向白庭禹彙報。白庭禹一聽大壩決了堤,當即就興奮得不行。白庭禹讓她通知所有縣機關的工作人員,沒下班的一個不許下班;已經回家的也要在二十分鐘之內召回,全體人員趕到四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姚佩佩大著膽子沒去開會,一直守在辦公室裡,守著那台電話機:

  「我想著,萬一你要是聽到一點風聲,說不定就會打電話來的。」姚佩佩道,「這兩天,你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在現場,接下去怎麼辦?」

  「我哪兒也沒去,」譚功達歎了口氣道,「這些天我沒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紅旗養豬場。」

  「你到養豬場去幹什麼?」

  「都是那該死的沼氣!」譚功達道,「星期三剛上班,沼氣攻關小組的阿龍來找我,說他們試驗了一年的沼氣池已經可以產氣點火了,問我要不要去現場看看。我們剛剛趕到那裡,就下起雨來。」

  「沼氣成功了嗎?」

  「點了幾次火,都沒成功。後來阿龍說,雨下得太大,也許密封池進了水。在大雨的間歇,他帶我去了二號池邊看了看,阿龍還朝池子裡丟了一根火柴,誰知道嘭的一聲,差點沒把池子炸塌,還濺了我們一臉豬糞。」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

  「當天晚上,阿龍就讓我在他們那兒打個地鋪,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試一次,誰知這雨越下越大,沒完沒了。」

  「那你眼下打算怎麼辦?」佩佩問他。

  「我這就到普濟水庫那邊跑一趟。」

  姚佩佩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錢匣子來,把裡面的錢和糧票都翻出來,遞給他:

  「你這會兒去那邊,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嗎?」

  「猴子?什麼猴子?」

  姚佩佩冷笑了一聲,接著又說:「峨眉山上的猴子下來了,要去搶奪勝利果實……人家總指揮、副總指揮正忙得不亦樂乎,你這時跑去插一腳,哪裡能討到個好臉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說,乾脆你哪兒也別去。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是正經。這麼一鬧騰,別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這個縣長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見譚功達木呆呆地坐在那兒發愣,就輕輕地推了推他:「再說,你怎麼去呢?小王又不在。」

  「我在馬路邊隨便攔個什麼車就行了。」

  譚功達來到醫院外,瞅見一輛運傷員的驢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脖子上搭著條毛巾,正在給毛驢喂桑葉。譚功達朝他走過去,問他能不能捎他去普濟。

  「不行不行!」趕車的說,「給我多少錢都不行!一天跑兩趟縣城,我的這頭驢都累得快吐血了,不要說你,待會兒我自己回去,都捨不得坐。」

  譚功達沒再說什麼。等到毛驢吃完了桑葉,那漢子晃了晃手裡的柳條,趕著毛驢,一路搖搖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譚功達差不多站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攔下一輛車來。有一輛裝煤的車倒是停了,可司機嘴裡叼著捲煙,跳下車來就是一頓臭駡,連推帶搡,差一點沒把譚功達攆到路邊的排水溝裡。

  譚功達氣得雙手在褲腰帶上亂摸了一氣。他是在摸槍。這是他在部隊時養成的習慣,每當他遇到難以忍受的恥辱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腰上摸槍。

  他聽著淙淙流淌的渠水,腦子裡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屬￿他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遠方鋼藍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條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曠野一片沉寂。

  他把手裡拎著的那雙塑料涼鞋穿在腳上,返身朝縣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這個世界在頃刻之間似乎突然變得與自己無關了,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黃昏的時候,他終於來到了梅城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裡面有兩個女售票員,正盤腿坐在床上打撲克牌。譚功達把腦袋伸進去,問她們有沒有去普濟的班車,那個年輕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

  「最後一班車半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啪的一聲就把那扇小門關上了。

  2

  這天早上,姚佩佩一覺睡過了頭。等到姑媽拎著一兜桃子從早市上回來,把她叫醒,已經十點一刻了。姑媽見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看了看牆上的鐘,勸她道:「都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趕到單位,也快要吃中飯了。不如上午就別去了,你來幫我搭把手,我們今天包餛飩。」

  姚佩佩想了想,一臉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剛剛宣佈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條例,無故曠工,可是要開除的呀!」

  「那你就到樓底下老孫頭那兒,給單位打個電話,就說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

  「算了,還是我去吧。」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他們家的隔壁就是縣肉聯廠,傳達室的孫老頭那兒有一台電話機,附近的居民要是有個什麼急事,都去他那兒借電話用。這孫老頭的脾氣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有時讓打,有時不讓打,全看他高興不高興。他要是不高興起來,就是你家房子著了火,他那電話機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鄰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長之後,姑媽常常用孫老頭的例子來開導他:「有官做,也要會做,你看那孫老頭,什麼官兒都不是,只管一部破電話,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誰見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怯怯地給縣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楊福妹表現出來的熱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一會兒「小姚」,一會兒「佩佩」,叫得挺親熱的,可姚佩佩心裡還是挺彆扭的。楊主任聽說她身體不舒服,便關切地問她生了什麼病,頭上有沒有熱度,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她還特意介紹了一劑治療拉肚子的偏方,說是將車前子挖出來洗淨,和蘆根一起煎水喝。最後楊福妹笑道:

  「佩佩同志,這幾天大家都捨生忘死,啊,奮戰在抗洪救災第一線,湧現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蹟。啊,你在縣醫院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雖說在救死扶傷的過程中累得昏了過去,卻還是輕傷不下火線,這是什麼精神?啊,這是無私的、徹底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好好學習。你在抗洪鬥爭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會你就不用參加了。不過呢,下午兩點,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啊,你能不能帶病堅持一下?喂喂……」

  楊福妹在電話中說個沒完,好不容易才放下電話。姚佩佩向孫老頭道了謝,正要走,忽聽得孫老頭嘿嘿一笑。孫老頭盤腿坐在涼席上,正用指甲摳著腳底板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笑道:

  「小姚,聽說今年新鮮的桃子已經上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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