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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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常吃驚地望著他,眉毛都擰到一塊了,半天才說:「不是下鄉搶險去了嗎?」 「搶險?搶什麼險?」糟糕!譚功達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普濟的水庫大壩被洪水衝垮了。那個江水倒灌,這個沖走了兩個村子,那個那個省裡地委都派人來了。譚縣長,你怎麼一點都沒聽說嗎?」 「你是說普濟大壩決了堤?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前天。」老常道。 「死人沒有?」 「怎麼沒死人?昨天小王從鄉下回來說,就他運回來的重傷號,死在縣醫院的,就有兩個。」 「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怎麼不打電話通知我呢?」 老常的目光變得躲躲閃閃的:「縣長,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有煙嗎?」譚功達忽然對他道。 「譚縣長,你知道,這個,我是不抽煙的。」 譚功達又問他被洪水沖走的是哪兩個村莊。老常說,這個他不太清楚。 譚功達問他省地領導都是誰來了,老常還是那句話:「這個我不太清楚。要是沒什麼事,我先下去了。」 譚功達趕到梅城縣醫院的時候,已快到中午了。門外的空地上亂七八糟地停著四五輛驢車和平板車,地上的積水尚未完全退盡,讓人一踩,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幾個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著把一個裹著紗布的傷號從平板車上抬下來。大門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發瘋般地扯著自己胸前的衣服,號啕大哭。他的幾個親屬表情木然地看著他,也不去勸。一旁的牆根下,擺著一個蒲包,上面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的屍體,臉都已經發了黑。 醫院的走廊裡也是滿地泥水。為了防止打滑,地上鋪了幹稻草,有一個護士手裡端著一隻簸箕,正朝地上撒爐渣,走廊兩側的木椅上橫七豎八地擠滿了傷號和家屬。譚功達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護士手裡舉著一隻鹽水瓶,推著一輛擔架車,已經到了近前。 「讓開。」那護士頭也不抬,向他命令道。 譚功達問她,院長室在哪兒,那護士突然兩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讓開!」 譚功達一側身,那輛擔架車就貼著他的肚子過去了,把他的中山裝紐扣崩飛了一顆。 譚功達一點都不生她氣。這個護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蘆葦覆蓋的深潭。只是不知她摘了口罩是個啥樣子?在這緊急的關頭,他的心裡居然還有如此肮髒的欲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個王八蛋!不過,他很快找到了院長室,一個大夫在門邊的池子裡洗手,譚功達站在門口,等他洗完了手,這才問他:「你們領導在不在?」 「我就是領導。」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張長滿鬍子的三角臉來,「你有什麼事?」 「我要找你們院長。」譚功達記得他們院長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腎炎在這住院的時候,是院長親自主刀替他做的手術。 「院長帶著醫療隊下去了,我是這兒的副院長。」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裡,「您有什麼事?」 「你能不能找幾個人,我們來開個短會?我想瞭解一下這裡的情況。」 「開會?您是說開會?您有什麼資格召集我們開會?」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譚功達打量了半天,搖搖頭,冷笑道,「哼!開會?神經病!我那邊還有個大手術,你一邊待著去。」 說著,用那只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譚功達冷不防差點被他推了一跟頭。那大夫逕自朝手術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有病。」 譚功達受了這一陣窩囊氣,怔在那兒。縣醫院醫護人員的工作作風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等到這件事過去之後,要在常委會上專門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好好討論討論!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到醫院來開個現場會,這個同志要做深刻檢查。他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樓前,腦子裡暈乎乎的,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民政科的小湯。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湯匙,往一個滿臉裹著紗布的病人嘴裡喂水呢。這是他在這裡遇見的第一個熟人,就像看到親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動。譚功達挨著她蹲了下來,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湯碧雲笑了笑道:「別提了,簡直是一鍋粥!我已經兩天兩夜沒好好睡過覺了。」 譚功達又問她知不知道這次大壩決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湯碧雲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還好。」譚功達又問她「還好」是什麼意思,湯碧雲說:「送到縣醫院來的病人,只死了三個,一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一個人剛送來,聽說正在手術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譚功達問起大壩那邊的情況如何,湯碧雲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您是縣長,怎麼這些事情倒反過來要來問我?您是剛從月亮上下來的嗎?」 不過,她還是絮絮叨叨地說:「普濟是個高地,沒什麼損失。興隆、長旺兩鄉受災比較嚴重。聽那邊回來的人說,目前已經找到了六七具屍體,失蹤人員還沒有統計清楚。送到這裡來的,都是重傷員,輕傷都就地安排在普濟、夏莊的衛生院裡。地委的醫療隊今天早上已經趕到了。天氣太熱,昨晚這裡的大夫們議論說,弄不好會有大的傳染病發生,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 這該死的沼氣!譚功達不禁紅了臉,道:「聽說,聽說姚秘書也在這兒,怎麼沒見她?」 「她呀,您快別提了!」一提起姚佩佩,湯碧雲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俗話說,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昨天晚上才從家裡趕過來,渾身上下淋了個落湯雞,我們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去央求護士找衣服給她換。七手八腳總算把她伺候停當了,就讓她幫著去抬傷員,沒想到這個人丟人現眼,一見到那人嘴裡吐出血來,就把擔架一扔,自己先暈了過去。把那傷員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亂叫。大夫們還得先騰出手來救她,您說她這不是添亂嗎?」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她人呢?」 「在住院部的104房間,躺在那兒吊鹽水呢。我剛才還去看過她,早沒事了。」 譚功達來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門開著。裡邊躺著幾個待產的孕婦,家屬們坐在床上聊天。譚功達伸著脖子朝裡邊張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牆邊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上照鏡子呢。一看到譚功達,姚佩佩的臉上就露出吃驚的神色,隨後她就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叫花子似的?」 她這一說,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婦都把目光投向他。譚功達手裡拎著一雙涼鞋,打著赤腳,褲腿卷過了膝蓋,大熱天還穿著中山裝,敞著懷。 「你怎麼樣?頭還暈嗎?」他在姚佩佩床頭的一張小圓凳上坐了下來。 姚佩佩沒有吱聲,她緊蹙著眉頭,嘴唇有些發幹,過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側過身來看著他,輕聲道:「我倒還好,你呢?你可怎麼辦呀?」 他知道姚佩佩話裡的複雜意思,心頭一熱,喉嚨就有點堵得難受。姚佩佩問他有沒有吃午飯,譚功達搖了搖頭。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個飯盒,說她姑媽剛給她送了點桂圓粥來,問他要不要吃。譚功達說,他沒有一點胃口,只是想在這裡靜一靜,一會兒就要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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