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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佩佩心裡想:一定是他剛才看見姑媽買了一兜桃子進門,才故意琢磨出這句話來,啟發她。她趕緊回到家中,揀大的挑了三五個桃子,給他送了過去。

  吃過中飯,姚佩佩騎著自行車去縣裡上班。太陽火辣辣的,洪水剛退,地上仍不時可以看到曬得發臭的小魚和泥鰍。她剛騎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見了兩個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兩個人都戴著眼鏡,衣兜裡都插著鋼筆,手裡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細一瞧,這兩人的長相竟然也有幾分相似,心裡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們一眼。這一看,其中的一個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車龍頭,笑著問道:「同志,請問這兒是大爸爸巷嗎?」

  「是啊。」

  「有一個名叫蔔永順的人是不是住在這裡?」

  佩佩一聽他們要找蔔永順,笑了起來:原來是找姑父。她朝巷子裡指了指:「你們從這巷子一直走到頭,往左拐,看見一棵大香椿樹,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見肉聯廠的大門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聯廠的隔壁。」

  兩個人同時露齒一笑,道了聲謝,挺著胖胖的肚子,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來到縣委大院門口,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五六分鐘。她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一塊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車。在吉普車旁邊,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窗戶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車身滿是泥跡。傳達室的老常也在那兒幫忙,他手裡捏著一根棍子,正要把輪胎上厚厚的幹泥巴捅下來。

  自從姚佩佩收到小王的情書之後,幾年來,她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小王也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多了一層陰鬱之氣,成天沒精打采的。人比原來也更瘦了,嘴邊留了一撮黑篤篤的小鬍子。小王的膽子太小了,人也靦腆,有時候在路上碰見姚佩佩,自己臉一紅,就像做賊似的,一個人遠遠地繞開了。到了後來,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種負罪感:本來是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可給那羊雜碎一攪,反而弄得仇人似的,心裡不免有些傷感。有時候也想到給他寫封信,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為難。

  佩佩在院子裡停好自行車,正要上樓去,沒想到小王朝她緊走幾步,嘴裡冷不防冒出一句: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一愣,感覺有點恍惚,半天才想起來他情書中的那個約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談戀愛,就應當回答說:「勝利屬￿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沒寫。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禮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裝出沒聽懂他話的樣子,胡亂道:

  「哪來的法西斯?嚇我一跳!」

  隨後,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開了。可小王還是不死心,手裡捏著那塊抹布,又朝她追了過來,到了樓門口,沖著佩佩的背影,喊道:

  「革命尚未成功!」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須努力」,可轉念一想,這不行。如果這麼說的話,不是一種變相的鼓勵又是什麼?這表明,自己儘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後還是有希望的!這小子,別說,還挺賊的,天知道他怎麼想出這麼個鬼主意來!自己差一點上了他的套!想到這兒,姚佩佩轉過身去,對他笑了笑:

  「同志繼續擦車!」

  隨後,她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她聽見老常在身後對小王嘀咕道:「喲呵!你們兩個小鬼頭,還對上暗號了呀。」

  會議還沒開始。走廊裡擠滿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麼,只有譚功達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口吸煙。會議室裡也是亂哄哄的,姚佩佩看見湯碧雲手裡拿著一把紙扇,呼啦呼啦地扇著風。房間裡彌漫著一股汗酸臭。湯碧雲告訴她,好像是擴音器的線路有問題,會議推遲了。

  她看見主席臺上的幾個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話。錢大鈞手裡托著一隻煙斗,正在金玉的耳邊說著什麼,幾個穿藍布工作服的電工渾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著檢查擴音器的線路。金玉身穿拷綢皂衣,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探頭向會場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熟悉的人。

  湯碧雲今天滿臉不高興,不怎麼愛說話。姚佩佩把在樓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說了,碧雲也只是勉強笑了一下。

  「你這人怎麼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碧雲正想說什麼,忽聽得擴音器炸出吱的一聲,震得她們趕緊捂住了耳朵。既然擴音器已經修好,錢大鈞清了清喉嚨,宣佈開會了。照例是全場起立,照例是合唱《國際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詞也記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見湯碧雲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著她忽高忽低,怪聲怪調地亂唱了一氣。可唱了沒幾句,忽見湯碧雲面有怒色,對她耳語道:「你不會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調。」姚佩佩臉一紅,再也不敢出聲了,心裡嘀咕道:這羊雜碎,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假正經!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佈撤銷譚功達黨內外職務、停職檢查的決定。隨後,地委副書記邱忠貴宣佈梅城縣新的幹部任命:白庭禹擔任梅城縣縣委書記;錢大鈞任代理縣長;楊福妹升任副縣長兼辦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頭來,從主席臺上一個個數過去,果然已經沒有了譚功達的身影。雖然心裡早有所料,可還是覺得悵然若失。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台老式電風扇呼呼地轉動著,扇得主席臺上的紙頁片片翻起。

  接下來,由新任代理縣長錢大鈞宣讀抗洪救災先進個人名單。姚佩佩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裡覺得既淒涼,又滑稽。她見湯碧雲表情肅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頁紙上,寫了句悄悄話,用鉛筆的橡皮頭,戳了戳她的胳膊,讓她去看。沒想到,湯碧雲很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過那張紙來,飛快地寫了一句話,遞給她,佩佩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會,有什麼事請你開完會再說!!

  望著那兩個驚嘆號,姚佩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漸漸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滯,臉上火辣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從現在開始,坐在她身邊的這個湯碧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以自詡為落後分子為樂、與她沆瀣一氣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觀園,也會變成一片瓦礫,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佩佩覺得自己的內心黑暗無邊,而其中最珍貴最明亮的那一縷火光,已經永遠地熄滅了。往後,她必須一個人來面對這個讓她戰慄不安的世界了。

  她聽見錢大鈞吞吞吐吐地宣佈會議的最後一個議程,由譚功達上臺做公開檢查。當錢大鈞提到「譚功達」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級雖然已大權旁落,卻仍然餘威猶存。會場上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佩佩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一幕。可是她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坐在門邊的一個幹部向白庭禹報告說,會議剛開了沒幾分鐘,坐在台下的譚功達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頗為尷尬,他趕緊與坐在身邊的楊福妹說了句什麼。佩佩看見楊福妹邁著她那肥胖的蘿蔔腿,從主席臺上下來,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譚功達去了。

  時候不大,楊福妹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走到主席臺前,踮著腳,在白庭禹耳邊說了句什麼。白庭禹又側過身去,與金玉交談,金玉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會議中斷了二十多分鐘,錢大鈞臉色鐵青地宣佈散會,大家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姚佩佩心裡長長地松了口氣,有些暗自慶倖。她跟了譚功達這麼些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譚功達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正在猶豫著在散會之前,要不要與湯碧雲打個招呼,可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椅子早已經空了,湯碧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會議室。

  姚佩佩走進辦公室,看見譚功達把辦公桌的兩個抽屜都搬了出來,正在那兒整理自己的東西。他顯然對今天的會議早有心理準備,看上去倒是一臉輕鬆,見姚佩佩抱著一堆文件進門來,譚功達對她笑了笑:「讓我做檢查,憑什麼讓我做檢查?撤老子的職可以,讓我檢查,門兒都沒有!」

  他見姚佩佩沒有答話,又道:「你知道剛才楊福妹來叫我去做檢查,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您怎麼說?」

  「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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