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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菊殘霜枝 1 六月末的一天,譚功達在酣睡中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這似乎是一個惡作劇的糟糕開始:他把手伸到帳子外面,在黑暗中摸索著抓起電話,卻聽見一個小女孩在電話裡唱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譚功達很快意識到,可能是電話串了線,因為伴隨著一陣猛烈的咳嗽,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向他問道: 「怎麼樣,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了?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的生活都在兩隻手上……嗯,你說話呀!」 譚功達昏睡未醒,太陽穴一陣劇烈的脹痛,愣了半天,一時竟沒有聽清電話是誰打來的。 「什麼情況怎麼樣?你是誰?」 可對方立刻就發起火來,在話筒中叫道:「你他娘的這個縣長是怎麼當的?她去為地主縫一件羊皮長襖,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怪不得省裡一連批轉了三封要你辭職滾蛋的匿名信,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這麼迷迷瞪瞪的!」 譚功達終於在那討厭的歌聲中,辨認出了聶竹風的聲音。他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拉了一下燈繩,恍惚中看見牆上的掛鐘已指向淩晨三點十分。這個時候,他怎麼會打電話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對方根本不容他多想,追問道: 「你現在在哪裡?喂,你現在在哪裡?你怎麼不說話?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問你,你現在在幹什麼?!」 「睡覺啊!」譚功達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囁嚅道,「我在睡覺。」 「睡覺?你說什麼?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你在睡覺?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有心思睡大覺!」 「出什麼事了?聶書記?」 又是一陣哢哢的咳嗽聲。聶竹風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譚功達只得靜靜地等著他呼呼的喘息聲平靜下來。過了好一陣,對方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話筒裡突然一片靜默。小女孩的歌聲也戛然而止,譚功達徒勞地沖著話筒,喂喂喂地叫了半天,對方已沒有了任何聲息。或許是電話線被大風刮斷了。 屋外大雨如注,狂風大作,又急又密的雨點嗖嗖地潑向窗戶玻璃。水從窗縫中滲進來,把桌子上的一本《列寧選集》都浸濕了。院子的門被風撞得砰砰直響,他不時可以聽到瓦片被風刮到地上而發出的碎裂聲。譚功達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電話機出神。 聶竹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譚功達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他在淩晨三點多鐘給自己打來電話,這還是第一次。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譚功達撩起帳子,胡亂地擦了擦身上的汗珠,心臟仍在突突地狂跳。他竭力地回想著聶竹風在電話中跟他說過的每一個字,可嗡嗡叫著的蚊子和那該死的歌詞,攪得他大腦一片空白。電話斷了線,外面的雨又下得這麼大,雖然心裡七上八下,他知道現在除了等待天亮之外,沒有別的什麼事可做。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隨手抓過一張舊報紙,心煩意亂地看了起來。在這張五月十二號出版的報紙上,他讀到了如下新聞: 中國政府致電卡斯特羅,堅決支持古巴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事業 首都各界在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慶祝國際勞動節的盛大集會 中國與老撾建立外交關係 在不久前結束的第二十六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莊則棟、邱鐘惠分獲男女單打冠軍 清華大學舉行建校五十周年校慶 國務院召開堅決糾正「五風」,堅決貫徹農業「十二條」座談會 ………… 當譚功達想弄清糾正哪「五風」、貫徹哪「十二條」時,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襲來。他使勁地睜開眼睛。不,不,不能睡著!可他還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一覺醒來,太陽已經照到了他的床頭。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就夾著公文包,趟著齊踝深的積水,去縣裡上班。田裡的秧苗浸沒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來了。幾個打著赤膊的年輕人,手裡提著漁網,正在秧田裡捉魚。當他經過西津渡橋的時候,看見整座橋面都淹沒在渾濁的洪水中,只露出了一截橋欄的鐵樁。街道上也都積滿了雨水,被大風吹折的樹木橫臥在街道上,一群人推著一輛熄了火的汽車,向前緩緩蠕動。供銷社的櫃檯也泡在水裡,兩名女售貨員高挽著褲腿,正用瓷碗往外舀水。看著她們的小腿在陽光下白得發青,譚功達心裡不禁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他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時,已經九點多了,他看見門衛老常手裡拿著一根通煤爐的鐵條,正在疏通堵塞的陰溝。 「天漏了!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雨。」他笑著對譚功達說,「譚縣長,怎麼您沒下鄉去啊?」 譚功達沒心思跟他搭訕,只是啊啊了兩聲,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拎著涼鞋,歪歪扭扭地踩著院中一溜紅磚,像跳舞似的上樓去了。辦公樓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人,就連平常在樓道裡打掃衛生的兩個清潔女工也不見了蹤影。他順著樓梯走到三樓,見辦公室的門鎖著,就意識到姚秘書沒來上班。假如她臨時外出,門通常是虛掩著的。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很快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張姚佩佩留給他的便條: 我在縣醫院。 她去縣醫院幹什麼?莫非是她生了什麼病?譚功達疑慮重重地走到電話機前,給白庭禹、錢大鈞、楊福妹逐一打了電話。和他心中不祥的預感一樣,電話沒人接聽。糟了!譚功達快步沖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對正在樓下通陰溝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來一趟。」 不一會兒,他看見老常手裡仍抓著那根鐵條,兩隻手上沾滿了污泥,出現在他辦公室的門口。 「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他問道。 「人,什麼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問他。 「這辦公樓裡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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