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佩佩,若是有人調你去省裡工作,你去不去?」譚功達一連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香煙點著。他說話的語氣緩和多了。

  「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姚佩佩轉過身來望著他,「誰要調我去省城啊?」

  「是錢副縣長在黨委會上提出來的,要調你去省幹部培訓學院學習。不過,已經叫我給否決了。」

  姚佩佩一聽說錢大鈞要調她去省城,心頭一緊,嚇得腿都軟了。可又聽說被譚功達攔住了,不禁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不過她嘴上倒是訕訕的,嗲聲嗲氣地道:「譚縣長,您不讓我去省裡,是覺得我表現不夠格呢,還是您用我用順手了,捨不得讓我走?」

  這話說得有些露骨。可一說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地飛紅了臉,偷覷了譚功達一眼。好在那傻子極為遲鈍,把手一揮,嚷嚷道:「不夠格不夠格!實事求是地說,的確不夠格!你既不是勞模,又不是先進工作者,連個黨員都不是,憑啥叫你去?」他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點窩火,怏怏地轉過身去,正要去讀她的《三國志》,又聽見譚功達叫她:

  「姚秘書。」

  「嗯。」

  「說說看,你對未來都有什麼考慮啊?有什麼理想啊?」譚功達似乎忽然來了談興,可臉上依然陰雲密布。

  「沒有想過。」姚佩佩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揶揄道,「我這樣一個落後分子,什麼理想不理想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

  「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悲觀啊。要不得,要不得。」譚功達頓了頓,接著說,「我是想知道,你今後打算從事什麼樣的具體工作。我這個縣長,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說。另外,你也不能一輩子給人當秘書。」

  聽他話裡的意思,譚功達似乎已經在有意無意之中,為自己考慮後路了,心中不免隱隱有些淒涼。她把圓珠筆放在嘴裡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說理想,我心裡倒有一個,可我知道死活實現不了。」

  「你說出來我聽聽。」

  「我想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隱居起來。」

  「你又沒犯法,逃什麼逃!」

  「你怎麼知道我沒犯法?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犯法?我這種人,或許生下來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說到這裡,臉色陡變,心中忽然大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拋抛灑灑,落在了攤開的書頁上。

  譚功達一見她撲簌簌掉淚,就知道剛才哪句話不小心觸動了她的傷懷,心裡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得裝出一副沒聽懂她話的樣子來,問道:

  「你到那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做什麼呢?」

  「不做什麼,」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道,「就這麼隱姓埋名,過上一輩子。」

  「幹嗎還要隱姓埋名呢?」

  「我討厭見人。不論是什麼人,我都討厭。」

  「這麼說,連我,你也討厭嘍?」

  「討厭。你本來就挺討厭的呀。」

  譚功達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仍耐著性子逗她道:「你還不如乾脆到山上,找個廟,去當尼姑呢!」

  「山上的尼姑庵,不都讓你們這些當官的給鏟了嗎?」佩佩反問道。

  「這倒也是。不過佩佩——」

  「嗯。」

  姚佩佩應了一聲,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佩佩,你什麼時候打算去實現你的理想,請你跟我也說一聲。」

  「幹嗎跟您說?」

  「我跟你一塊去,好不好?」譚功達想了想,柔聲道。

  佩佩猛地一愣,心裡一緊,就有些暈眩,失聲道:「你真的要去?我,我可不是說著玩的……」

  「我也是真心的。」

  姚佩佩心裡知道,譚功達再呆再傻,這話也不是隨便說的。頓時五內翻攪,漾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漲紅了臉,問道:「那,那你少不了也要帶她一起去嘍?」

  「不帶她去,就我們兩個人。」

  他們倆都明白,剛才他們所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誰都不願意點破。仿佛輕而易舉就繞開了一個巨大的障礙似的。

  姚佩佩一時心慌意亂,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瀉水如注,就像一張哭泣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佩佩定了定神,喃喃道:「不行,不能帶你去,你到了島上,一會兒要造大壩發電,一會兒又要建沼氣池照明,還要鋪上十七八條公路,挖上幾百條運河。讓你這麼一折騰,好好的一片清靜之地,馬上被你弄得烏煙瘴氣。你還得把島上的狸子、獐子、野狼、猴子什麼的召集起來,成天開會,咱們還不如不去呢!」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那我就什麼都不幹,成天在家裡聽你說怪話。」

  天哪!他竟然會說「在家裡」!

  接下來,兩個人果然鄭重其事地討論起小島的計劃來。按照姚佩佩的設想,她要把小島的每個角落全都種上紫雲英。她說她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花。在陽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猶如鋪錦堆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這麼說著,就好像他們此刻已經置身小島。

  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著話,等待屋外的雨停下來。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黑暗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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