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譚功達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聽她說出這麼一句沒由頭的話來,心猛地往下一墜,像是一腳踩空了似的,連忙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愛你。真的,不愛。一點都不愛。」白小嫻嘟嘟囔囔道,「這是你的東西。」

  她打開書包,從裡面取出一件用報紙包好的新襯衫遞給他,還有譚功達給她寫過的七八封信,送給她的一支鋼筆、一個印有南京長江大橋圖案的塑料筆記本,都統統還給他。明擺著要與自己一刀兩斷。

  譚功達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來,故作輕鬆地對小嫻道:「就算是分手,也得把話說說清楚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發急,還得替我保守秘密。」

  譚功達點點頭,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嫻身子一閃,敏捷地躲開了。一說分手,他娘的,連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說,星期一的晚上,省裡給她們團派來了一位新教練。在歡迎會上,她只看了新教練一眼,心裡忽然就像一塊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動!他在晚會上表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毛女》裡的「紅旗插到楊各莊」,比起原先的那個禿頭教練,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輕盈又矯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動作,把團長都嚇得面無人色。那天晚上,小嫻把巴掌都拍紅了。第二天在練功房排練,新教練一眼就挑中了她,訓練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貝斯」,她的心都躥到嗓子眼了,嘴裡泛出了苦苦的膽汁,一整天腦子都是暈的。到了中午,教練騎著一輛自行車,帶她去外面的飯館吃飯。

  「他讓我摟著他的腰,可我不敢。教練就批評我說,小嫻同志,你怎麼能那麼封建呢?萬一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怎麼辦呢?我就摟著他的腰。一路上我忍不住老想把臉靠在他背上,可心裡又不敢,人就像發了黃熱病似的。」

  白小嫻最後總結說,雖然她對這個新來的教練暫時還一無所知,尤其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結婚,可「有一點,我心裡十分清楚,我愛的人不是你,而是新來的舞蹈教練王大進」。

  譚功達怔怔地僵在那兒,一句話都沒說。連小嫻離去時要跟他握手告別,他也沒有搭理。白小嫻走到院中,忽然又轉過身來,對譚功達喊道:「我們今後什麼關係都沒有了。你就忘了我,徹底地忘了我吧。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是和王大進教練談不成,也不會再和你好了。再見。」

  白小嫻走後沒多久,譚功達就撥通了文工團團長的電話:「你們團是不是來了一位新的舞蹈教練?」譚功達劈頭蓋臉地問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練專業技術好,人也很和善,學員們都挺歡迎的……」

  「放你娘的狗屁!」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罵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個叫什麼王大進的狗娘養的捲舖蓋給老子走人!」

  9

  自從與湯碧雲有了那次閣樓密談之後,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被判決了死刑,只不過執行的公文由於某種原因,尚未抵達行刑隊。這個陰暗的念頭常使她半夜驚起,大汗淋漓。她心裡存著一絲僥倖,只要讓錢大鈞看不見她,幾個月,甚至幾年以後,說不定,他們就會把自己給忘了,從而放過她。姚佩佩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未免過於天真。如果像湯碧雲建議的那樣,隨便找個什麼人結婚,造成既成事實,她或許能逃過一劫。這樣做的後果同樣嚴重、荒謬,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問題是,即便自己願意去找人結婚,她又能嫁給誰呢?

  「比如說,縣長的司機小王,」有一次,湯碧雲認真地向佩佩推薦道,「這個小夥子脾氣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長得清清爽爽,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來跟他說?」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個大男孩。而且有點娘娘腔,逗逗他,取個樂子什麼的倒也湊合。再說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見到錢大鈞,她就越是頻繁地遇見他。有時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錢大鈞不管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好像這個世界上每分鐘都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揮與決斷。他的身後總跟著一大群人,有的她認識,比如楊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沒見過。他照例是皮鞋鋥亮,上裝筆挺,褲縫筆直,笑容怪異。只是身體微微有些發福,皮帶上凸起了一個將軍肚。由於佩佩在錢大鈞面前頻頻「現眼」,錢副縣長的記憶力顯然被激活了,終於有一天給她往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約她晚上在一起吃飯。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顧慮,錢大鈞特意將晚飯的地點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與你嫂子之外,沒有旁人」,而且「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成天念叨著與你敘敘舊」。

  姚佩佩回想起來,幾年前,她從西津渡的絨線鋪子裡被錢大鈞找出來,暫住在他們家的時候,田小鳳連一句話都沒跟自己說過。不過,她接到了錢大鈞的電話,心裡長長地松了口氣,正如一個囚犯終於獲悉了審判的確切時間,反而有幾分激動。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錢大鈞提到那個金玉,自己絕不鬆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晚上吃飯的時候,錢大鈞隻字未提金玉,倒是親熱地一口一個「姚妹」,叫得人心裡挺彆扭,還不時地往佩佩的碗裡夾菜。田小鳳更是張家長李家短,跟她說了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的瑣事。最後,錢大鈞推說多喝了酒,讓田小鳳代為送客,自己就進屋躺下了。說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發,她也無可奈何;對方洞若觀火,她卻如墜霧中。只是心裡又多了一層僥倖。當然,她的心底裡多少也有點被人戲弄的恥辱——要想弄清楚錢大鈞的腦袋殼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念頭,以自己愚鈍的智力,未免是異想天開。

  有一回,她和湯碧雲參加縣機關組織的義務勞動,去西津渡掃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潑大雨,姚佩佩趕緊丟下掃帚,拉著湯碧雲,跑到牌坊的屋簷下避雨。可跑到那兒一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小聲交談著什麼,也在那兒避雨。她們兩個人摟作一團,擠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兩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湯碧雲看見錢大鈞,更是面紅耳赤,不敢抬頭,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兒喘氣,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可沒想到,錢大鈞卻笑嘻嘻地朝她倆走了過來,沖著湯碧雲煞有介事地道:「羊雜碎,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你羊雜碎,可你到底叫個什麼名字來著?你看我這腦子……」

  「湯碧雲。」碧雲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抖抖索索地答道。

  「噢,對,湯碧雲。」錢大鈞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你具體在哪個部門上班?」

  「民政科啊?」

  錢大鈞又噢了一聲,接著又問道:「你們老家不在梅城吧?」

  湯碧雲這才算是弄明白了錢大鈞的意圖,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聊起天來。最後,錢大鈞假模假式地問她「湯碧雲」三個字怎麼寫,害得姚佩佩背過身拼命地深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譚功達這時插話道:「大鈞,你這個人,跟我一樣糊塗,縣委大院到底有多少人,誰是誰,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

  呆子呆子,人家可跟你大不一樣,你糊塗,人家可不糊塗。錢大鈞與湯碧雲說著話,卻拿眼睛朝佩佩這邊看。為了不讓錢大鈞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來她知道他們的秘密,佩佩可算是費盡了心機,最後出了一身大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