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這天中午,姚佩佩去食堂吃飯。當她走到變電房旁邊的小樹林時,看見錢大鈞用火柴棍剔著牙,在那夥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姚佩佩想要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鬼,」錢大鈞叫了她一聲。他一會叫她「佩佩」,一會叫她「小姚」,有時候也叫她「姚妹」,或者乾脆「姚佩佩同志」,今天當著他手下那群幹部的面,他又開始叫她「小鬼」了。聽到錢大鈞喊她,姚佩佩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麼也邁不開步子。錢大鈞對身邊的人擺了擺手。一直等那夥人走遠了,才對姚佩佩低聲道:「你是黨員不是?」

  「現在還不是。」姚佩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交入黨申請了嗎?」

  「暫時還沒有考慮。」

  錢大鈞咬著火柴棍,笑了起來:「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落後分子,一點沒錯。你回去趕緊寫一份簡歷,再寫一個兩年來的工作總結,明天一上班,就交給縣委辦公室的楊福妹同志。」

  「寫那個做什麼?」

  「叫你寫,你就寫唄。」

  說完,錢大鈞搖頭晃腦,逕自走了。

  他幹嗎讓我寫簡歷?再說,現在還不到年終,怎麼會突然想起來讓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心事重重地在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譚功達還在那兒抱著電話不放呢。看起來他和白小嫻的事有了進展,她一看見譚功達對著電話機傻笑的樣子,心裡就直冒火。笑什麼笑?!你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人家也看不見!譚功達放下電話,就笑嘻嘻地過來跟她借牙缸。最可氣的,他刷完牙之後,還好意思把牙刷還給她!她一眼就瞧見牙刷上還鑲著一片菜葉子,想要說幾句話損損他,心裡忽然又覺得特別沒意思:在偌大的縣委機關,她也就敢跟譚功達使使性子!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邊寫簡歷,可剛寫了一行,就勾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差一點流下淚來。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姚佩佩把筆桿都咬出了一個個圓圓的牙印,好歹才算把那篇簡歷給胡謅了出來。譚功達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姚佩佩正想接著寫那要命的工作總結,耳邊忽聽得嘀嗒一聲,腦袋頂上的那根日光燈管忽然就亮了。她扭頭一看,發現司機小王正站在門邊,沖著她傻笑呢。

  「喂,你搞什麼鬼,探頭探腦的,把我嚇一跳。」佩佩笑道。

  「屋裡這麼黑,你也不開燈,莫非你要把自己弄成一葉障目呀?」

  「你要再跟我說你那爛成語,我就再不理你了。好好說話成不成?」姚佩佩忍住笑,問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一個人在這瞎轉悠。

  小王訕笑著說:「你不是也沒走嗎?我正好過來陪陪你。」

  「你可別在這瞎搗亂,我可正忙正經事呢。」姚佩佩道。

  小王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忙你的,別管我,我在這兒坐一會兒,頤養天年。」

  一句話說得佩佩又笑了起來:「你要待就待著吧,那我真的不管你了。要喝水自己倒。」

  說完,佩佩抓過筆來,正要寫,心裡卻狐疑道:這小子,今天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下了班也不回家。小王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看了看,丟下,又對著牆上的鏡子照了照,在屋子裡東走西看,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姚佩佩趴在桌上剛寫了沒幾個字,小王就湊到她的跟前,歪著腦袋看她,嘴裡道:「你在寫什麼呀?」

  「錢副縣長忽然叫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一邊說一邊把信紙折起來,「不許你看,一邊待著去。」

  「這會兒寫什麼工作總結呀,」小王笑道,「是不是你要升官發財了?」

  「升個鬼!」姚佩佩嗔怒道,「你別打岔,明天一早就要交的。」

  「還真是寫總結?」

  「我騙你做什麼!」

  「那你就別瞎忙了,總結我這兒現成的就有一份,你照著抄一遍不就行了。」小王說著,臉色就有點異樣。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小王卻果然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來,往她桌上一扔,嘴上說了句「我先走了」,隨後,一轉身就跑沒影了。

  姚佩佩聽見樓梯上傳來叮叮咚咚的下樓的聲音,心想,這小子怎麼溜得這麼快!再後來,她就聽見了樓下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可她拆開信封一看,臉一下就紅了。

  原來那是一封情書。

  在這封長達十多頁的情書的開頭,小王就向姚佩佩鄭重道歉。他說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可恥地」欺騙了她。自己的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也不至於每個成語都用錯。那一天,他和佩佩出車去普濟,因偶然說錯了一個成語,逗得她前仰後合,他就開始胡亂地用起成語來,無非是逗她開心。久而久之,一看到佩佩愁眉不展,他就故伎重演。以至於現在一開口,就胡說八道,想改都改不過來了。他說,他就是喜歡看她笑,明知道這是惡作劇,可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姚佩佩讀到這裡,心裡忽然一動:別看這小子平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鬼心眼倒挺多的,連自己都被他蒙在鼓裡,還專門給他買了一本《成語詞典》。可轉念一想,小王能在自己身上耗費這麼大的心思,也實在難得,不由得心頭一熱。

  在這封信的末尾,小王說,他是在湯碧雲大姐的殷切關懷和熱情鼓勵下,才終於鼓足了勇氣,給她寫這封信的:「你也不用給我什麼答覆。等到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我一見到你就會朝你喊一句『打倒法西斯』,你如果同意跟我好,就回答說『勝利屬￿人民』。」

  要是不同意呢?笨蛋!

  關於這一點,小王信中可沒寫。

  姚佩佩的臉上火辣辣的。不過,她一看到情書末尾小王的簽名,突然又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原來他的名字叫做「王小二」!還真有人叫這名字。姚佩佩笑了半天,心裡又多了一個疑問,沒准這小子又在故意逗我,編出這麼個怪名字,取樂罷了。

  10

  「我怕他?我怕他個屌!要不是鶴壁地委有人替他罩著,我才不用成天跟著他做小媳婦呢,還把自己的侄女給搭了進去。那麼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姑娘,我呸!他都四十大幾的人了,也配!」

  這是白庭禹副縣長的原話。他是在銅管廠檢查工作時喝醉了酒,才說出這番話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銅管廠的伙房工作,碰巧聽見了,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琢磨著,白副縣長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會不會就是縣長您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