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他去辦公室上班,姚秘書將電話記錄單遞給他看,竟然十有八九是從文工團打來的。到了六月底,文工團的團長本人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說白小嫻近來神思恍惚,目光呆滯,似乎受到了什麼巨大刺激。而且,據她宿舍的室友反映,她和誰都不說話,動不動就大發脾氣。最近又威脅說要絕食,不知怎麼搞的。接完電話,譚功達的整個身子都軟了。靜下心來一想,自己的行為太孩子氣了。心裡對白庭禹有氣,卻去如此殘酷地折磨一個無辜的女孩,這算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呢!而且自己也沒說過跟人家一刀兩斷,這樣不清不楚,弄得人家尋死覓活的,實在不是個事。因此譚功達就打算約白小嫻好好談一次,可他又擔心他與白小嫻一見面,小嫻淚眼婆娑這麼一哭,自己說不定又要把持不住。

  他想給她寫封信。可是熬了一個通宵,寫了撕,撕了又寫,到天亮還沒寫完。一想到這麼一個活潑美麗的女孩子從此以後與自己形同陌路,想著就有點揪心。看起來是在寫一封信,實際上是在跟生命中什麼最珍貴、最隱秘的東西徹底訣別。他把白小嫻的信找來仔仔細細地讀了又讀,最後自己也流下了眼淚。不管怎麼說,這麼一鬧,他倒是明白了對方的真心。他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著想著,又記起高麻子在河邊跟他說過的那番話來,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佩佩那張臉來。要是小嫻換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將如何?他被自己的這個醜惡的念頭嚇得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來天已經大亮了。要是世上沒有女人,沒有複雜的男女之情,那該多麼太平!桌上擺著的那個小泥人,正沖著他笑。

  第二天上午,譚功達找了幾個科委的年輕幹部談話,商量「村村通公路」的計劃。隨後,他又去了沼氣試驗站,聽取了攻關小組的彙報。回到辦公室,發現樓上樓下空無一人,這才想起來,今天原來是禮拜六。他打算早點回家,好好睡上一覺。走到大門口,迎面看見老徐穿著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著一條濕毛巾,頂著炎炎的烈日,從外面走進來。

  「我是特為來找你的,」老徐道,「家裡來客人了。」

  「什麼客人?誰來找我?」

  「還會是誰呢!」老徐向他詭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車的後座,道,「你坐我車後頭,我馱你回去。」

  譚功達跳上老徐的車,兩人歪歪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訴他,白小嫻吃中飯的時候就來了,進不了門,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陽底下。「我們家那位勸了她半天,讓她到我家來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們。只是一個人站在那抹眼淚,一邊哭,還一邊用腳去踢那院門。我們家那口子就勸她:『你這傻孩子,踢了這半天的門,沒人應答,分明是縣長不在家。門踢壞了倒也不要緊,你的腳就不疼嗎?』可那丫頭性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對我家那口子道:『我就喜歡踢門玩,你管得著嗎?』」

  老徐一邊喘著氣,一邊哈哈大笑。

  兩個人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邊。剛過了石橋,透過一片開花的合歡樹林,譚功達果然看見白小嫻站在院門外的籬笆邊。這時她早已不踢門了,只是在糟蹋那籬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藍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來,扔在地上,用涼鞋碾得稀爛。到了家門口,譚功達剛跳下自行車,老徐緊踩了幾腳,一躬身,早跑沒影了。

  白小嫻身穿一件杏黃色的連衣裙,身上斜挎著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綠色書包。滿臉淚痕汗漬,頭髮濕漉漉的,一綹一綹搭在額前,眼睛都哭紅了。她一見譚功達,那可愛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動著,歪著頭,梗著脖子,斜著眼睛,一字一頓對他道:「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譚功達正想解釋,白小嫻又吼道:「為什麼不接電話?!」

  譚功達笑了笑,開了門,就要拉她進去,白小嫻用力把他甩開了。

  「你混蛋!」她叫了一聲,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譚功達抓耳撓腮,哭笑不得。他看見四周的牆腳、樹下、草垛後面,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探頭探腦。老徐的愛人也在自己的院子裡踮著腳,伸著脖子,朝這邊張望。可譚功達朝她一看,那腦袋又縮回去了。

  「有話我們進屋去說,」譚功達低聲下氣地笑道,「在這兒叫鄰居們看了笑話。」

  「我就不進去!」

  「那你先別哭了,我去給你打點水,洗洗臉。」

  「我就不洗!」

  「你若實在不願意進屋,咱們就找個陰涼地兒待著,也好說話。」

  「我就不去!」

  譚功達見她頻頻使用這個「就不」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氣。雖說有些尷尬,心裡卻一點都不著急,反而覺得這孩子越是橫眉怒目,越是惹人憐愛。過了半晌,他湊到小嫻跟前,輕聲問她:「那你就一個人在這兒站著?」

  「我就不站!」

  「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來嗎?」譚功達說。

  白小嫻知道自己被他繞進去了,撲哧一聲先笑了起來,掄起小拳頭,叮叮咚咚地在譚功達胸前好一頓亂砸。譚功達順勢摟著她,兩個人跌跌撞撞進屋去了。鄰居們一看好戲收場,也都悻悻地散了。

  進了屋,白小嫻就找個小板凳坐下,依舊噘著嘴不理他。譚功達只得蹲在地上跟她說話。他轉到右邊,小嫻的身體就別向左邊。譚功達沒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了一桶井水,搓了一把濕毛巾,拿給她。小嫻擦完臉,順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譚功達趕緊要替她把身上那背著的書包給取下來,那白小嫻忽然將手中的毛巾往水桶裡一丟,一把拽住譚功達的手,仰著臉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說:

  「我們結婚吧!」

  「結婚?」譚功達就像觸了電似的,「你不是說過些年,等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實現再結婚嗎?」

  白小嫻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頭撞在譚功達懷裡,把毫無防備的譚功達撞得後退了好幾步,「我不管,我們這就結婚!立刻!立刻就結婚,馬上!」

  小嫻把頭埋在他懷裡:「我再也不放過你了。」

  她的身體那麼小,那麼柔軟,而且顫抖得那麼厲害!譚功達緊緊地摟著她,白小嫻唧唧咕咕地在他懷裡不知說些什麼,譚功達一句也沒聽懂。他將她摟得那麼緊,又擔心把她勒壞了,就把她的臉捧起來。小嫻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裡有一股嬰兒的奶味,白皙的額頭上叫太陽曬得起了一層痱子。譚功達用嘴唇碰了碰那痱子,把自己發過的種種毒誓拋到了九霄雲外,怎麼也無法壓抑住心臟的狂跳。譚功達啊譚功達,誰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這一刻,他似乎覺得共產主義已經提前實現,因為他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所有的焦慮不安都煙消雲散。可白小嫻很快就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轉動了幾下,輕輕地把譚功達推開。她紅著臉,跑到桌邊的一張籐椅上坐下,把氣息調勻。譚功達隨後跟了過來,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小嫻把他的手拿開了,突然轉過身來,狐疑地看著他道:

  「不激動。」

  「你說什麼?」

  「你剛才吻我的時候,我怎麼一點也不激動?」白小嫻怔怔地看著他,「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不激動,這就對了。」

  譚功達耐心地開導她:「《牛虻》那本書中說,凡是真正的愛情,莊嚴而神聖,都顯得十分平靜,不會給人帶來任何的激動。反過來,如果說你激動了,那就說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懂了嗎?」

  小嫻聽他這麼一解釋,立刻笑了起來,連聲道:「我懂了。我懂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譚功達,今天中午吃了什麼東西,譚功達想了想說,他不記得了。

  「有沒有吃洋蔥?」

  「吃過的,吃過的。」譚功達拍了拍腦門,笑道。

  「以後不許你吃洋蔥,還有大蒜、韭菜,而且……」白小嫻翻著白眼,想了想,接著道:「而且每頓飯後都要刷一遍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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