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碧雲接著說,她今年過完年就沒來月經,又熬了一個月,還是沒來,她就慌了。也找不到個人商量。去找錢大鈞吧,他倒不當一回事,只是說:「這好辦,我在縣醫院替你安排個大夫,二十分鐘就解決了。」可湯碧雲不願意去縣醫院,萬一要是走漏了什麼風聲,她就什麼都完了。她最不願意將這件事情讓母親知道,可到了最後,眼看就熬不過去了,也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這事跟母親一說,她娘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來,躺在地上亂踢亂滾。

  她的父親呢,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水缸邊,要把她摁在水缸裡悶死。眼見得要出事,她娘也不在地上滾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鬧了一個上午。最後,她爹扔下她,從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的竹刀,對湯碧雲吼道:「告訴我那個畜牲是誰,我這就去把他殺了來!」

  湯碧雲眼看著瞞不下去了,只得說出了錢大鈞的名字。說來也奇怪,她父親一聽見「錢大鈞」三個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安靜了下來,也不叫也不鬧,該幹嗎幹嗎去了。她母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漸漸地臉上反倒有了一絲欣喜。整整一個晚上,她睡在碧雲身邊,纏著她問這問那。

  到了第二天,家裡來了一位親戚,母親竟然還旁敲側擊地問道:「她大姑,在這新社會,當官的還興不興娶二房?」一聽母親這樣說,碧雲心裡就像刀割的一般,覺得十分淒涼。後來,母親從鄉下老家請來了一位老郎中,七弄八弄就替她把孩子打下來了。臨走前,那郎中道:「錢我就不要了,你們給我一百斤山芋就行了。」

  湯碧雲說,孩子打掉之後,她媽媽趁著端湯倒水服侍她的間歇,成天琢磨著從她嘴裡套話。在碧雲看來,母親的那點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親說,「錢副縣長既然決定跟你好,家裡那個黃臉婆怎麼辦?他是不是打算跟田小鳳離婚呢?」母親竟然也知道錢大鈞的妻子叫田小鳳,天知道她是從哪裡打聽出來的!她又纏著碧雲,問她能不能安排跟錢副縣長見個面,讓他們「好好談談」,湯碧雲被她逼急了,心一橫,就對她母親吼道:「你這老不死的,再這樣胡攪蠻纏,弄得我火了,索性一把火把這破廟燒個乾乾淨淨。」

  母親嚇得一哆嗦,差點沒把油燈打翻。她呆呆地看了女兒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

  「她現在什麼都不敢多說一句,她有點怕我。」湯碧雲笑道。

  「你這叫『扳住門框子狠』!對錢大鈞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踐,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來,倒是渾身的本事!」

  「我哪裡忍心折磨她?我擔心她異想天開,到處瞎摻和,要是再生出點別的事來,我可真是沒活路了。」

  「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過一天算一天唄。這種事你就是把腦袋想穿了,又有什麼用?要是哪一天他對我厭煩了,我就隨便找個什麼人嫁了就是。」

  湯碧雲呆呆地望著壁龕裡的燈出神。她說,她過去最大的夢想,是嫁給一名空軍飛行員,現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自從孩子被打掉了之後,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心突然變硬了。

  從湯碧雲家出來,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邊的雜貨鋪買一包「大生產」牌的香煙。她胡亂地撕開香煙的錫箔封口,抽出一支點上,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大步流星沿著河岸往前走,引得過往的行人全都駐足觀望。

  姚佩佩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輛濺滿了泥水的吉普車。她知道譚功達已經從鄉下回來了。

  司機小王正和門房的常老頭蹲在地上聊天。一見姚佩佩,小王趕緊站起身來,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姚佩佩笑道:「譚縣長從夏莊回來,看到我沒打聲招呼就溜了,一定大發雷霆了吧?」

  「物極必反,」小王道,「他不僅沒有罵你,而且還給你帶回了一樣禮物。」

  「你應當說『恰恰相反』,」佩佩道,「他給我帶了件什麼禮物?」

  「是夏莊當地的小泥人,沒有穿褲子的那種。」

  「呸,誰稀罕那玩意!」

  姚佩佩低聲罵了一句,一個人轉身走了。

  8

  太慢了!梅城縣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步伐太慢了!臨近的長洲縣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們還等什麼?天地翻覆,光陰流轉,革命形勢瞬息萬變。革命不是老牛破車,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長江對岸的甸上鄉,如今已改名東方紅人民公社。革命形勢一日千里,所到之處,紅旗翻卷如海,歌聲響徹雲霄,人民群眾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無比自豪,無比幸福,無比激動!啊,小鳥在歌唱!餓死幾個人怕什麼?我們有六億人,才死掉十來個,能算個什麼事?死了幾個人,我們就駐足觀望啦?就止步不前啦?就被嚇破了膽了嗎?

  可是讓我們來看看梅城。梅城縣黨委一班人,腦子裡生了鏽,思想上長了黴,爬滿了白蛆。看來得用鏟子鏟一鏟,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還要用「666」藥水噴一噴,徹底地消消毒,非得下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裡、脫胎換骨的功夫不可……

  從夏莊集市上買回來的那兩隻泥人,由於吉普車長途顛簸,到了梅城,譚功達就發現碎了一隻。可他吃不准碎掉的究竟是送給白小嫻的那一隻,還是送給姚佩佩的那一隻。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譚功達從夏莊回來後,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和小嫻聯繫了。白庭禹瞞著自己安排他的侄子白小虎代理鄉長這件事,給了譚功達太大的刺激。高麻子說他手伸得太長,看來的確如此。假如他和白小嫻結了婚,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日後許多事情就說不清了。白庭禹那麼熱心地摻和他和小嫻的事,也並非沒有他的深思熟慮。他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白庭禹。直接攤牌當然不行,白庭禹這個人,成天笑嘻嘻的,像個泥鰍一樣滑,城府極深,往往是你開口還沒說上兩句話,他已經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把柄。

  譚功達把白小嫻晾了幾個星期,小嫻的激烈反應大大出乎譚功達的預料。這也再一次讓他認識到,戀愛這件事是多麼的詭異複雜!譚功達沉默了兩三個星期之後,小嫻主動給他打電話約會,一連三次,譚功達都硬著頭皮拒絕了。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冷漠和魯莽反而點燃了對方的激情,終至於一發而不可收。她開始隔一天給譚功達寫一封信,到了後來,基本上就是一天一封。最後,她寄來的信中標明瞭寫信的具體時間。有時一封信上竟有六七個小段,分別是在六七個不同時段裡寫成的。

  仔細研究她的來信,譚功達很容易計算出這樣一個驚人的結果:從淩晨到午夜,除了每天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外,她竟然是無時無刻不在寫信。而且譚功達還這樣設想,白小嫻用來睡覺的那四五個小時,說不定也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或者因為思念過度而淚不能禁……這樣一路想下去,雖說對小嫻的處境有幾分擔憂,但自己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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