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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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碧雲往裡挪了挪身子,讓佩佩和自己並排坐下來。她擼起佩佩的頭髮湊在燈前看了看,笑道:「還好,沒給撞破。」 佩佩餘怒未消,一把將她推開,叫道:「你發什麼神經?這麼長時間不去上班,一個人躲在閣樓上,坐月子呢?」 湯碧雲只是笑。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橘子來,剝去皮,遞給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裡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剛才我在外面盤問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閣樓上怎麼會聽不見?你爹也是愛搭理不愛搭理的,害得我差一點白跑一趟。」 「我爹這個人,脾氣怪得很,你別見怪,他是誰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經說句話,也不太容易。」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麼知道?」 「他剛才叫我寶寶。」 湯碧雲說,她父親十多歲就從洲上出來,在梅城開了一家竹器店,可一九四九年一解放,竹器店就關門了,這些年就連擺個小攤政府也不允許,她父親只好偷偷地在家裡編些籃、篩、籠、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時候,天不亮就挑出去賣。有時碰到縣裡的巡防大隊,就把他的竹器擔子整個拋到江中…… 「哎,你先別扯那麼遠。這麼長時間你窩在家裡,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覺已經把那只橘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瓣放在嘴裡。 「剛才你不都說了嗎?」湯碧雲道,「坐月子唄。」 「你別跟我胡說八道了,你病了嗎?生的是什麼病?」 「我沒病,」湯碧雲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騙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姚佩佩轉過身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起初還以為她在逗自己開心,因為碧雲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可碧雲笑著笑著臉色就變了,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滾落下來,似乎不像是在說謊。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嚇了一大跳。 「怎麼搞的?你在說什麼呀?你,你有男人了嗎?孩子呢?你,遇到了壞人?」佩佩緊緊地拽住碧雲的一隻胳膊,著急地問道。 湯碧雲半天不吭氣,一個人靜靜地流著眼淚。過了很久才齉著鼻子道:「你這個人呀,我最煩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剛才我聽見你在隔壁跟我爹說話,心裡就猶豫著要不要喊你一聲。可咱倆一見面,你免不了要刨根問底,問這問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沒作聲,可等到你出去了,心裡又想著跟你見一面,就讓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來。」說著把被姚佩佩抱著的那只手抽了出來,翻了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無聲地哭泣。 佩佩這時也沒了主意,也不敢追著問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著她一塊流淚,道:「我這麼急著來找你,也不為別的,你們主任說,到月底再不去縣裡上班,他們就要給你除名了。」 「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湯碧雲說,「我們兩個人姐妹一場,貼心貼肺的,按理說我有個什麼事,也不該瞞著你,可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保證嚇你一跟頭。你這個人比不得我,沒事的時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地讓你跟著擔心,何苦來呢。」 正在這時,忽聽得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湯碧雲起身理了理額角的頭髮,對佩佩道:「沒關係,是我娘回來了。剛才我讓她去供銷社替我買紙去了。」 「什麼紙?」 「我下面還有點淋漓不斷,要墊紙。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碧雲的娘端著一碗紅棗湯,到閣樓上來了。她微笑地望著佩佩,將碗遞到佩佩的手中,紅棗湯裡還有一隻剝好的雞蛋。姚佩佩推託了半天,最後又把碗遞給湯碧雲。 「這是我娘特意給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這段時間,聞到棗湯的味兒就忍不住要嘔吐。」 佩佩只喝了兩口湯,就把碗擱下了,對湯碧雲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走?你著什麼急?好不容易見個面,咱倆好好坐著說說話吧。」 姚佩佩知道,湯碧雲是個直性子,最憋不住話。你若是向她打聽一件事,她總是拿腔拿調,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是不肯吐露半個字的,可你若是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自己一會兒就憋不住了,你不聽她說還不行呢。 果然,湯碧雲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抖出一支來,叼在嘴上,湊近美孚燈的玻璃燈罩,點著了火,一連吸了好幾口,這才道:「佩佩,你得賠我們家一百斤山芋。」 「山芋?什麼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湯碧雲笑道。 「我什麼時候欠你們家這麼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睜大了眼睛問道。 「我的這件倒黴事,說到底還是因你而起。」 「我?」 「沒錯。」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待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碧雲看了看手裡夾著的香煙,道,「這煙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哎呀,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一會兒山芋,一會兒香煙,賣什麼關子。」佩佩看起來可真是有點急了,她一急,碧雲反而故作神秘,望著她只是笑。 「你還笑!這事要換作我,嚇都嚇死了。你還笑!還像男人一樣抽煙!簡直是個流氓。」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我們倆一起在四樓的大會議廳開會?」 「記得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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