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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不過,最可笑的,這世上還有一類人。本是苦出身,卻不思飲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壩,又是挖運河,建沼氣,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夢來。」

  高麻子前面說了這一大段,絮絮叨叨,譚功達聽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可到了後來,譚功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傢伙,原來是變著法兒罵人哪。」

  高麻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隨便說說,不足為訓。」

  譚功達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得把手中的煙頭在地上掐滅,站起身來。兩人過了木橋,沿著桑林中的一條羊腸小徑,朝普濟走去。

  一路上,譚功達舊事重提,問高麻子願不願意來縣裡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長,過渡一下。來年再進入縣委常委的班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地委的聶書記也多次這麼建議過。」

  高麻子小心地替譚功達撥開紛披的桑枝,沒有理會他剛才的話,只是道:「老虎的身體也不好,身上有舊傷,又有哮喘病,嘴裡的牙齒都讓大夫給拔光了。去年春節我專門到鶴壁去看過他。他的記性也大不如從前了,人也有些頹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還可以放心做你的縣長,可俗話說得好,荷盡已無擎雨蓋,他那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以後的情形就不好說了。凡事都要有個長遠考慮。」

  譚功達搶過話來,再次勸道:「就因為這樣,我才想著調你上來,給我搭把手。」

  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譚功達,半天才說:「我還不是為你好嗎?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萬一你在縣裡出了什麼事,我這裡好歹還有你的一個容身之處。普濟是咱們的根據地,大後方不能輕易丟掉。」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有些傷感,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低著頭出了桑林,一路無話。

  快到村頭的時候,高麻子也許覺得氣氛過於壓抑,便拍了拍譚功達的肩,笑道:「你的那個從上海來的秘書,她叫什麼來著?」

  「姚佩佩。」

  「對對對,姚佩佩,」高麻子道,「這個姚佩佩,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我怎麼覺得,這孩子,對你倒是一往情深呢。」

  譚功達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說,不要瞎說,哪有這事?」

  「怎麼是瞎說?」高麻子不依不饒,「那天中午你們剛到的時候,在酒桌上,我提起白小嫻,你瞧瞧她那反應!雖然善於掩飾,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覽無餘。」

  「人家哪有這意思,你不要胡說。」譚功達雖然假作惱怒,可咧開的嘴卻怎麼也合不攏。

  「萬無一失。」高麻子道,「我沒別的本事,可是看人還是有一套的。論長相,她倒是一點也不比白小嫻差,若說聰慧靈秀之氣,更是小嫻不及。要是在舊社會,我就要勸你兩個人一起收了。」說完高麻子哈哈大笑。

  「什麼亂七八糟的!」譚功達笑道,「我跟你說正經事,你就不搭茬,說起這些沒邊的事來,倒是渾身是勁,我哪有心思跟你開玩笑!」

  「放著這麼一個花容月貌的妙人在身邊,整天在一個辦公室同進同出,你敢說你就沒動過半點心思?你若對她沒有一點心思,怎麼會好端端地記得在集市上買個泥人送給她?鬼才相信呢!只怕是夭桃穠李,一時難以取捨吧。功達兄,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說說怕什麼呀,我又沒逼著你去娶她。」

  一番話,說得譚功達心裡七上八下,滿腔的熔岩鐵水似乎就要噴薄而出。

  7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裡歇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實在無聊,又懶懶地到縣裡去上班。縣裡的幹部們下鄉去還沒回來,整座辦公樓仍然空空蕩蕩。姚佩佩到四樓楊福妹的辦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讓對方知道她來上班了。隨後,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悶坐了一個上午,又覺得百無聊賴,心中不免有些後悔,不該一個人賭傻氣跑回梅城來。譚功達從夏莊回來,一見自己不在,心裡會怎麼想?人家好端端的,沒招你,沒惹你,你賭什麼氣呢?自己這一走,倒是很容易讓對方看穿自己心裡藏著的那點陰暗的東西,說不定還會一個人偷偷地發笑,笑完了之後還會把它告訴白小嫻。一想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拍拍打打取笑自己的樣子,佩佩不覺又怒火中燒。真是神經病!這麼瞎折騰,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長時間沒有見到羊雜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便鎖上房門,到了樓下,沿著空無一人的樓道,朝民政科辦公室走去。

  隔著玻璃窗,姚秘書看見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手裡捏著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畫圖。湯碧雲曾對自己抱怨說,她的胖領導怎麼看都像一隻蛤蟆。姚佩佩細細一打量,還真有點像。而且這女人嘴角長著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雜碎成天背地裡叫她小鬍子。她的確是太胖了,一說話,嘴裡就泛出蜂鳴聲,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會劇烈地顫抖起來,經久不息。小鬍子常常去佩佩的辦公室,給縣長送材料和各種報表,對佩佩倒也挺客氣。

  小鬍子告訴姚佩佩,湯碧雲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既沒請過假,也沒有提交什麼辭職報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還專門派人去湯碧雲家走訪過一次,也沒見到她本人:「她家裡人嘰裡咕嚕地跟我們派去的同志胡亂比劃了一通,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假如到了本月底,她還不回縣裡來上班,按規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時,我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小鬍子嗓門很大,臉上有幾分兇悍,但說起話來倒也通情達理,並不像湯碧雲描述的那樣蠻橫。姚佩佩問她能不能抄一下湯碧雲家的地址,小鬍子就從滿桌的圖紙底下翻出一個通訊簿來,隨手扯下一頁日曆,在反面寫了一個地址,遞給她,又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坐下來喝杯茶,我這裡有上好的梅家塢龍井。」

  姚佩佩見對方已經拉開了抽屜,取出了茶葉罐子,只得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茶泡出來,泛出焦葉粗梗,色澤像醬油湯一般渾濁,嘗了一口,又苦又澀。這哪是什麼梅家塢龍井,分明是陳年的樹葉子!可嘴裡仍不住地道:「好茶好茶。我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呢。」說得小鬍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面色也變得慈祥起來。她把手裡的那個茶葉罐子往佩佩的手裡一塞,道:「你要喜歡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麼喝茶。這麼好的東西,擱在我這兒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讓了半天,拗不過她,只得收了,一迭聲地道了謝,告辭而去。

  湯碧雲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亂葬崗一帶。過去一直是處決犯人的法場,最近縣政府正打算在那兒修建一座火葬場和一個看守所。長江屢經改道,形成了一塄塄的沙丘,河汊密佈,雜樹蔭森。姚佩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個大水閘的邊上找到了湯碧雲的家。

  一進屋,姚佩佩就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竹香。早聽碧雲說她父親是個篾匠,手比女人還巧。她曾送給佩佩一隻精緻的蟈蟈籠子。屋子裡光線陰暗,牆邊堆滿了竹器,籃子、篩子、匾子、籠屜,什麼都有。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間圍著一塊白布圍裙,手執一把竹刀,赤著雙腳,正蹲在地上破篾編席子呢。一根長長的青竹到了他的手裡就像變戲法似的,不一會兒就變出了無數條細勻柔軟的篾條來。他的十個手指上都纏著橡皮膏,連看都不看佩佩一眼,仿佛沒有注意到她從外面進來。姚佩佩不知道怎麼稱呼他,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湯碧雲的爸爸」,連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她說是來找碧雲的,那男人頭也不抬,半天才說:「她不在家。」

  佩佩又問他:「碧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一個多月不去單位上班?」

  「她不在家。」還是這句話。

  隨後,他從地上爬起來,拿著那把竹刀,拖上鞋,揭開門簾進裡屋去了。不一會兒,就從裡面傳來了刷刷的磨刀聲。

  姚佩佩從碧雲家出來,沿著河岸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忽聽得背後有人在叫她「寶寶」。她回過頭,看見碧雲的父親正在向她招手呢。佩佩趕緊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領著她進了屋,踮著腳,繞開地上的那張快要編好的竹席,走進裡屋。那男人什麼話也沒說,指了指牆邊擱著的一張梯子,然後帶上門出去了。

  原來上面還有一層木板搭成的閣樓!姚佩佩順著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見樓板上擱著一架紡車,牆洞裡點著一盞美孚燈。湯碧雲身上裹著一條薄被,頭上紮著一塊白布,正半靠在牆邊,沖著她笑。

  「該死的羊雜碎,你搞什麼鬼!」姚佩佩罵道。話沒說完,就哎喲一聲,腦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頂的梁上。

  湯碧雲連喊「小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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