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開始的時候白小虎還緊緊地跟著譚功達,碰到縣長沒見過的東西,他就逐一介紹:連枷、牛軛、空竹、會叫的風箏、鞋楦子……譚功達連連點頭。一見到故鄉的這些物件,譚功達心裡還是覺得挺親切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倆就被人群沖散了。譚功達看見高麻子正在一個賣泥人的攤頭前向他招手,就擠了過去。

  「這個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給小嫻買一個?」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從小見慣了這些玩意兒,哪裡會稀罕!」譚功達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管她見過沒見過!你給她買了,也是你的一點意思。她見了保准眉開眼笑。」高麻子說。

  經不住高麻子再三攛掇,譚功達問了問價錢,就給小嫻買了一個。高麻子搶先替他付了錢,兩人正要走,譚功達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攤上又挑了個一模一樣的買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買兩個,須是不一樣的才好。」

  譚功達道:「這一個,送給姚秘書。她是上海人,沒見過鄉下這些土玩意兒。」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說什麼,只見白小虎已經到了跟前,就沒再言語。

  逛完了集市,譚功達就召集鄉村各級幹部開了個會。高麻子雖是外鄉人,也被邀列席。會議開到一半,孫長虹來了。雖說是已經過了清明,可孫長虹還是披著一件破舊棉襖,臉色蠟黃,看來果然病得不輕。散了會,譚功達將孫長虹單獨留下來談話。譚功達問他昨晚怎麼不來,孫長虹兩眼一翻,籠了籠袖子,惡聲惡氣地道:「我倒是眼巴巴地想來給縣長大人接風,可人家不讓啊!」

  「誰不讓你來?」

  孫長虹將脖子一梗,沒再說話。

  這時,一個鄉幹部湊到譚功達耳畔,低聲道:「孫長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厲害,傳染性極強。」

  譚功達轉過身去,對孫長虹道:「你們鄉,有一個名叫張金芳的,你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孫長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婦,住在水庫附近的興隆村。」

  「她三天兩頭到縣上來胡鬧,攪得信訪辦雞飛狗跳,影響極壞。你們既然是親戚關係,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

  「說個屁,」孫長虹大嘴一咧,直著脖子嚷道,「腳長在她身上,她愛去哪兒去哪兒,犯不著我來管這雞巴事。」說完將他那破棉襖掖了掖,轉過身去,逕自走了。

  譚功達氣得面皮紫脹,半天說不出話來。白小虎見孫長虹當面頂撞,弄得縣長下不來台,便笑著安慰譚功達道:「反正他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縣長犯不著跟他計較。」

  可一聽他這麼說,譚功達又隱隱覺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頭來,重新把白小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吃過中飯,譚功達和高麻子告辭回普濟。白小虎領著一幫人,一直將他們送到村頭的大柳樹下,這才握手道別。

  在返回普濟的路上,高麻子一個人倒剪著雙手,在麥隴中走得飛快。譚功達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漸漸地就有些攆不上他了。走了不到兩華里,早已累得大氣直喘。高麻子已經走到了一條湍急的溪流邊,水上有一座小木橋,他在橋上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功達,我看你真的是變了。成天坐辦公室,走幾步路,都累成這樣。」

  譚功達喘著氣,罵道:「歇會兒再走,好不好?幹嗎那麼著急?是你們家的房子失了火還是怎的?」

  清澈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成群的江鷗在桑林上空盤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養蜂人頭戴面罩,正在帳篷前擺弄蜂箱。在他身後是大片起伏的坡地,開滿了紫紅色的小花。譚功達一屁股在溪邊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遞給他一支煙。譚功達因見坡地上大片的紅花,被陽光照得仿佛燃燒起來一般,便問道:

  「那是什麼花?」

  「翹搖。」高麻子也找了個地方坐下,回答道,「又叫紫雲英,我們當地人都叫它紅花草。」

  「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過?」

  「這並不奇怪,」高麻子解釋說,「一九五四年春上,鶴壁地委組織我們去花家舍參觀,我見他們那兒漫山遍野都是這玩意兒,就向當地的老農討了些種子帶回來。當時我也是看著這花惹人憐愛,帶回來種著玩的,沒想到它卻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這紫雲英難道也可以入藥?」

  「入藥?」高麻子白了譚功達一眼,「你作為一縣之長,怎麼倒像個武陵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知道這些年,梅城一縣,餓死多少人?鶴壁一市五縣,又餓死多少人?普濟鄉倒是沒死人,可全靠這紫雲英救的命。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你可別小看這小花小草,生命力極強。播下種子,雨水一淋,十天半個月就開花了。河邊、田埂上、山坡上,哪兒都能長,刀割一茬,沒幾天又躥杆開花了。這玩意兒,豬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還不錯呢。我去年醃了兩罎子,還沒吃完呢,待會兒到了家,讓你嫂子弄一點來下酒如何?」

  「那最好。」譚功達道。

  論年齡,高麻子比譚功達還要年長一歲。當年他在普濟讀過幾年私塾,一直在新四軍軍部做文書。皖南事變之後,他的部隊被打散了,就連夜趕到蘇北,找到了譚功達,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參謀。到了一九四八年,江南新四軍改編時,他已經是團長了。剛一解放,高麻子要學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歸隱田園,「百戰歸來再讀書」,地委行署的聶竹風要調他到縣裡給譚功達做副手,他一口拒絕。回到普濟之後,就與當地的一個農婦結了婚,在小學當代課老師。後來經不住譚功達軟磨硬泡,才答應出來做了個鄉長。

  說起縣上的事,譚功達一肚子苦水,不知從哪兒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就成了爛泥一團,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剛剛訴了幾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替你想想,倒真是夠嗆,別的不說,光就你身邊那幾個精明人,你恐怕就對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長;你親自提拔的那一個呢,恐怕也靠不住。」

  譚功達知道他說的「那一個」指的是誰,心裡悶悶的。

  「再說了,天上風雲不測。」高麻子接著道,「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有人要學朱元璋,有人要做李自成。你在底下當個芝麻綠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

  譚功達聽他話中有話,不禁吃了一驚,朝四下裡看了看,雖說不見人影,還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李自成怎樣?朱元璋又怎樣?」

  高麻子將手裡的煙蒂捏了捏,續上一支,道:「這李自成就不用說了,當年後金的大軍逼近北京,大明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李闖王倉促在陝西米脂起兵,在崇禎帝的後脊樑上狠狠紮下一刀。你說他是為什麼,難道是為了救大明嗎?雖說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為長安,做起那大順帝來了嗎?再說他手下那一幫人物,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還不是圖個加官晉爵,封妻蔭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願已足,卻偏偏有人要給他來個托洛茨基式的『不斷革命』,你說這夥人受得了嗎?這一流的人物,史不絕書,大多目光短淺,並無明確的政治目標,區區一個書生李岩,又能頂個什麼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樣了,從『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口號中,他的志向可見一斑,一旦做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眼光、胸懷又未免過於遠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秋萬代都姓了朱,永不變色。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員悍將,沒有一個看得順眼。胡惟庸是怎麼死的?李善長又是怎麼死的?洪武帝為何又廢除宰相一職?修峻法,嚴吏治,天下山河都入夢中……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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