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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高麻子平時就貪杯,一聽說夏莊的人請喝酒,眼睛都有些發直,巴不得也跟了去。聽縣長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說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滋滋地搭著譚功達的肩膀,一路往夏莊去了。

  他們抵達夏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譚功達在那夥人的簇擁下繞過一片水塘,走進了一條狹窄的甬道。這條甬道極幽深,兩邊都是磚壘的高牆。到了盡處,忽見一座軒昂的舊式門樓,門前趴著一對石獅子,簷下掛著的三隻大燈籠,被風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開朗。只見簷廊曲折,亭閣處處。只是天色已晚,影影綽綽地看不太真切。譚功達笑道:「這個衙門倒是比縣政府還要氣派許多。」

  白小虎一聽,趕緊趨步上前,在譚功達的耳邊介紹說:「區區鄉政府,哪有錢來蓋這麼大個園子,這原是夏莊首富薛舉人的私家園林。當年薛祖彥因組織反清的蜩蛄會,被滿門抄斬,這所房子多少年來一直空著。鄉政府的房子又破又舊,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這裡臨時辦公。」

  譚功達道:「鄉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後,你們仍舊搬回去。這個園子日後建個學校什麼的,倒也合適。」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說著,一面從衣兜裡掏出個本子來記錄。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一處精緻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蔭翳,古樹參天,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荷塘。聽白小虎說,這處房子原先是薛舉人賞雨的地方。幾個人剛剛落了座,熱氣騰騰的菜肴就端上來了,白小虎就忙著給譚縣長斟酒。

  譚功達因鄉幹部們「鄉長鄉長」地叫個不停,自己四下一望,並不見夏莊鄉鄉長孫長虹的半個人影,心中有些詫異,就隨便問了一句:「你們這兒誰是鄉長?」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鄉幹部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作聲。半晌,一個年紀稍長的老者朗聲道:「我們夏莊鄉如今是白副鄉長在主持工作。孫鄉長身體有病,下不來床,已經在家中躺了好幾個月了。」

  譚功達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問道:「孫鄉長得的是什麼病?」

  「這個,我們就不太清楚了。」

  譚功達忽然想起來,白小嫻的父母第一次登門相親的時候,她母親曾提出讓大兒子出來做官,被譚功達一口拒絕,為此雙方鬧得不歡而散。時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經在夏莊鄉主持工作了!更為嚴重的是,鄉幹部的任免,要由縣常委會決定,這麼大的事,自己怎麼連一點風聲也沒聽到?譚功達轉過身來,瞪著白小虎,道:「你的副鄉長是什麼時候任命的?」

  「今年春節過後,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臉一紅,嘴裡支吾著。

  「誰給你的任命?」譚功達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眼見得譚功達當場就要發作,高麻子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鄉幹部們也都紛紛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譚功達強捺住心頭的火氣,將杯中的酒幹了,看著滿桌的酒菜,呆呆地發愣。太過分!太過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過分了!席間,白小虎一連三次舉起酒杯來給縣長敬酒,譚功達只裝看不見,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兒,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滿面通紅,手裡端著那杯酒,喝不下去卻也放不下來,不知如何是好。鄉幹部們也都嚇得大氣不敢出,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小嫻的媽媽也許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腰間系著一條圍裙,從廚房趕了過來。她笑呵呵地走到譚功達身邊,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勸道:「我們家小虎人老實,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如今抬舉他做了個副鄉長,也是縣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譚縣長的信任。他有些不對的地方,還請譚縣長多多教導。」

  高麻子見狀,趕緊低聲對譚功達道:「若是按我們當地的風俗,丈母娘給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禮數了,這酒你不能不喝。」

  譚功達只得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硬是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了聲謝,一飲而盡。那女人見譚功達臉色轉緩,又用胳膊碰了碰她兒子,嘴裡道:「縣長你慢慢喝著,廚房那邊還等著我去燒火呢。」說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說來也奇怪,那婦人走了以後,不論是白小虎還是別的什麼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譚功達既不推辭也不答話,端起酒杯就喝,仿佛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譚功達心中氣恨交加,積鬱難排,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勸止,見他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擔心。只見譚功達目光飄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點支持不住了。勉強挨了一會兒,譚功達再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二人趕緊將他扶起來,帶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剛走到外面,譚功達就對著花壇要嘔吐,嘔了半天又吐不出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他扶到房中,安頓他睡下。小嫻的媽媽聽說姑爺醉了,早已替他從廚房端了一杯釅茶來,一夥人忙了半天,直到譚功達在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這才悄悄離去。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從床上醒來,見太陽已經升高了。又聽得窗戶外面人聲鼎沸,鑼鼓陣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因見高麻子正坐在一邊抽煙,便問道:「麻子,外面怎麼這麼熱鬧?」

  高麻子道:「今日是農曆四月十五,正逢夏莊集場,附近十裡八鄉的人都來趕集。」

  譚功達噢了一聲,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邊站著的白小虎一眼:「農村的集市,上面不是專門發了文,不讓搞了嗎?」

  白小虎見譚功達走到窗下的臉盆架前,正要洗漱,便趨到跟前,將一杆擠滿牙膏的牙刷遞到縣長手中,謙卑地笑了笑:「這農村的集市是舊風俗,已延續幾千年,若完全不讓搞,恐怕也不現實。如今的供銷社,生產資料供應嚴重匱乏。別的不說,到了收割的季節,農民要買把鐮刀,都難上加難。我們幾個鄉幹部一商量,決定搞一個社會主義新集市,除了生產資料的交換、日用品的買賣之外,我們還搞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表演隊,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風易俗、古為今用吧。」

  譚功達聽他說話有條有理,看上去人也顯得精神伶俐,辦起事來似乎頗有決斷,比起孫長虹那昏聵糊塗的窩囊廢,的確不知強了多少倍。只是他的頭髮梳成主席像的樣式,有點不倫不類。想到這兒,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鄉長昨天見你喝醉了酒,惟恐有個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邊守了一夜,早上四點鐘才走的。」

  譚功達聽高麻子這麼說,想起昨晚的事來,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便對未來的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只怪白庭禹這個狗娘養的,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個口風都不漏給我。」

  白小虎也笑了起來。他見譚功達洗完了臉,趕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雅致的白瓷小瓶,遞給譚功達,譚功達看了看,用手一擋:「雪花膏?我不用這個。」

  用過早餐,譚功達忽然來了興致,對白小虎道:「我這就去見識見識你的新集市,怎麼樣?」

  白小虎連聲說好。他在前面帶路,鄉幹部簇擁在後,一行人走到院外,穿過那條陰暗的巷道,魚貫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邊栽種著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墳包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集市沿塘而設,一直延伸到祠堂邊的打穀場上,萬頭攢動,場面盛大。數不清的鐵器、竹器、木器和各色農具沿路排開。祠堂邊還搭有一個戲臺,宣傳隊的演員們正在表演小快板,引得圍觀的人群不時發出哄笑。孩子們都爬在樹上,連圍牆上都站滿了人。集市雖然熱鬧,卻絲毫不見紛亂,鄉里組織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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