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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它就開了。閣樓裡有一張雕花木床,床的裡側還有抽屜。床上的被褥和蚊帳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頭有一個五斗櫥,靠牆一排紅木書架,不過書架上空無一物。姚佩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身上懶懶的。因想到下午也無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上燈時分,小王才從工地上回來。孟四嬸問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小王也不答話,走到灶下從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這才說:「縣長到夏莊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經早早吃過晚飯了,這會兒正在廚房裡洗臉,聽到譚功達去夏莊喝酒,便笑道:「他去夏莊喝什麼酒?」

  小王道:「我們幾個從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見堤岸上來了一夥人,把我們當頭攔住。一問,為首的就是夏莊新上任的白鄉長,也就是咱們縣長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幾個人又拽又拉,把譚縣長給拽走了。」

  「這麼說,那個白小嫻原來是夏莊人?」佩佩問道。

  「那還用問?」小王說,「他丈母娘、老丈人都來了。那丈母娘一見縣長,上前不由分說,就去替他撣土,我當時跟在後面,不知就裡,心裡吃了一驚。心說哪裡來的這麼一個癡婆子,怎麼一見縣長,上來就亂打人呢。」

  孟四嬸笑得前仰後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說,還真滑稽。」

  姚佩佩沒有笑。她咬著嘴唇,臉也漸漸地變了色,道:「那你幹嗎回來?蠻好跟著縣長一塊去開開葷。」

  小王聽見佩佩的話中含著譏諷之意,又不知她為何跟自己生氣,只得賠著笑臉道:「他們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個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來了。」

  「難為你這麼費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飯,孟四嬸炒了一盤隔年的南瓜子。三個人圍著灶腳嗑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直等到後半夜,還不見縣長回來。孟四嬸道:「縣長這時候不回來,興許今晚就不會回來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說,他們蠻好再打個電話到文工團,把那個白小嫻也叫回來,來個一鍋燴,豈不更好!」

  小王嘿嘿地笑著。孟四嬸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沒有說話。

  到了第二天,譚縣長還沒回來。高鄉長和幾個鄉幹部也都不見了蹤影。小王勸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裝裝樣子也好。」

  姚佩佩跟著幾個媳婦、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從來沒有幹過農活,扁擔剛剛挨到肩膀,她一縮脖子就滑了下來,一連三次都是如此,嘴裡還說:「咦,我的肩膀怎麼是滑的?」逗得村裡的媳婦們笑成了一團。她們又讓她去挖土,可任憑她怎樣用力猛踩,那鐵鍬卻是紋絲不動。最後,一個管事的婦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發籌子。原來在農村幹活,也要發籌子,每個人挑著土從河底爬上來,都要從老婆婆手裡取一個竹籌,最後按籌子的多少計算工分。一看到那些塗著紅漆的竹籌,姚佩佩心裡一動,眼淚又下來了。

  老太太看見姚佩佩一個人獨自流淚,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事。開始的時候又不好貿然相勸,等到中午歇工的時候,老太太去伙夫那兒領了一隻白饅頭,掰開一半遞給她,這才說道:「閨女,凡事你要往寬處想。碰上過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來。心硬起來,沒有什麼事過不去。我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叫日本人打死了,一個死在朝鮮,剩下的一個幾個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說像我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唉,熬著唄。」

  說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姚佩佩又只得反過來勸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說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閣樓,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來,就嬉皮笑臉地對姚佩佩說:「咱們譚縣長這回可真是樂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別說,這個成語用在這兒很貼切,看來你總算開竅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上去很得意。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道:「人家譚縣長本來就是為了這門親事而來,嘴上說來工地勞動,跟過去的皇帝親耕一樣,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在丈母娘家熱乎幾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們兩個。夾在當中,不尷不尬,礙手礙腳的。不如明天一早我們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隨口道:「你這麼說縣長,真是以怨報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譚縣長還專門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問我說,佩佩怎麼忽然頭痛起來了,要不要去請個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聽小王這麼說,不知是真是假,低了頭半天不作聲,嘴上卻道:「小王,你這個『以怨報德』雖說用對了地方,卻與事實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記著的是什麼白呀黑的,鹹呀淡的,哪裡有心思管別人的死活!」小王見她不相信,就拍著胸脯發誓賭咒了一番,接著又道:「佩佩,我怎麼覺得,縣長有點怕你?」

  「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他怕我做什麼?我也不會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個人。但凡年輕漂亮、妖裡妖氣的姑娘,他都怕。」說到這兒,一個人捂著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擰了一把,正色道:「你這張小油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腔滑調的!」小王笑了一會,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沒聽說嗎?咱們縣長可是個有名的花癡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轉,忽然道:「等縣長一回來,我就把你這句話告訴他。」

  小王嚇得趕緊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搖又晃,連聲求饒。姚佩佩罰他連叫三聲姐姐,一聲親姐姐,小王只得依從。兩個人正鬧著,見孟四嬸提著一隻腳盆走進了廚房。孟四嬸在腳盆裡放了點熱水,佩佩就坐在盆邊脫鞋,同時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腳了。」

  小王心裡想,洗個腳還要把人趕出去,這是為何?又不是洗澡!剛走到門口,又被姚佩佩給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回過頭來笑著對她說:「腳丫子長在你自己腿上,又沒人用繩子拴著,你走好了。」說完揚長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個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聽著來到了普濟汽車站,坐第一班長途汽車離開了普濟。

  6

  那天傍晚,夏莊的幹部來到河堤上,請譚功達去喝酒。譚功達看見白小嫻的家人也夾在其中,就有些不高興,本想推託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嫻,他的心又軟了。自從今年正月他與小嫻出了那檔子事,譚功達一直覺得理虧心虛,在日記中大罵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義,從中斡旋,自己又一連給小嫻寫了六七封悔過書,才哄得她回心轉意,勉強與他恢復了來往。今見小嫻的哥哥白小虎與未來的丈人、丈母娘都親自來接,若是執意不去,日後在小嫻的情面上也不好交代,想到這兒,便回過頭去看了看高鄉長,道:「麻子,你也一同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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