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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小王道:「處之泰然你怎麼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們抵達普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吉普車在普濟車站附近拐入了一條泥濘不堪的土路,往前又開了一段,向左進入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掛著一叢一叢的連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對面就是一片粉牆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見院門邊遠遠地站著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哢嘰布中山裝的,佩佩記得,就是上回見過面的高麻子。

  汽車剛停穩,高麻子就帶著幾個鄉幹部圍了過來,跟譚功達敘起了寒溫。有一個自稱叫孟四嬸的女人見佩佩落了單,就走到她跟前,嘴裡寶寶、寶寶地叫個不停。又是摸她的頭髮,又是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被對方稱作「寶寶」,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嚇得直往小王身後躲。

  小王悄悄地將她喊到一邊,道:「這個孟四嬸,老家住在長江中心的洲上,那個地方的人,就是這個風俗。別說是二十歲,你就是七八十歲,他們為了表示親熱,照樣叫你寶寶。但反過來卻不行,你不能叫他們寶寶,那是罵人的話。」

  姚佩佩聽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嬸已經放過了她,手裡挎個竹籃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多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顯得特別興奮。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譚功達也有了幾分醉意,喝到後來,就和高麻子劃起拳來。

  姚佩佩平常最厭惡男人在酒桌上劃拳,沒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譚縣長竟然也深諳此道。她心裡倦倦的,有些不悅。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餘光盯了佩佩一眼,借著濃濃的酒意,當著眾人的面,對譚功達道:「縣長果然好眼力,你是從哪裡找出這麼一個百裡挑一的美人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裡猛地一驚,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心裡說,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誤認作白小嫻了,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她見譚功達並無幫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氣,便冷笑道:「高鄉長,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吧。」

  她這一喊,高麻子也怔住了,眨巴著他那對綠豆老鼠眼,仿佛一時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沒錯呀,縣長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團的白小嫻嗎?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個月前她們團來運河工地巡迴演出,我還和她照過一張相呢,怎麼會錯?」

  姚佩佩的臉更紅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著她。原來人家並沒有說錯,是自己自作多情。這高麻子,你說白小嫻,可眼睛看著我幹嗎?佩佩又氣、又急、又羞,笑不是,不笑也不是,呆呆地望著滿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著一桌子的人都不說話,高麻子手裡揮舞著酒瓶子,忽然指著姚佩佩,向身邊的幹部們介紹說:「這位是姚秘書,是譚縣長的乾女兒。當年她在洗澡堂賣籌子的時候被譚縣長撞見,就把她調到縣裡。姚秘書,我說的對不對?」

  佩佩一聽見「洗澡堂賣籌子」幾個字,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給掀了。可畢竟礙著眾人的面,又不能隨便發作起來。她瞥了譚功達一眼,見他正從孟四嬸手裡接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在那使勁地擦臉呢。倒是司機小王機靈,一把從高麻子手裡奪過酒瓶,笑道:「高鄉長,你也少喝點,下午我們還要去工地挖土呢。」就這樣,總算把他的話岔開了。

  說不定在縣長的心目中,自己永遠都是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裡不禁有幾分悲涼。自己平白無故地受了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別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話裡明明說了百裡挑一的大美人,你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傻丫頭,你也配嗎?好端端的,多什麼心呢?你又算得了個什麼東西!還巴巴地用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來占卜算命!

  不過,人人都說白小嫻漂亮,在男人們的口中,簡直就是傾國傾城了。佩佩和羊雜碎曾在梅城中學禮堂門口撞見過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心裡還是覺得有點不服氣。姚佩佩一個人坐在桌邊想心事,越想越生氣,等到孟四嬸端著臉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乾淨了,她才驀地發現原來滿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個人在那兒發呆。

  下午,譚功達在鄉幹部們的簇擁下要去運河工地勞動。小王過來催她,姚佩佩雙手一抱腦袋,道:「我怎麼覺得頭痛得厲害?」

  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鍬,正往外走,聽見佩佩喊頭痛,就回過頭來冷冰冰地對她說:「你要實在不想去,也別找藉口,就在家待著吧。」說完拖著鐵鍬出門去了。

  姚佩佩本來也就這麼一說,並沒有不去的意思。經譚功達這麼一搶白,她就是想跟著去也有點不合適了。她在心裡恨死了這個譚功達,天知道他心裡揣著什麼鬼心思,自己剛才在酒桌上那麼尷尬,佩佩滿心希望譚功達前來「搭救」,他居然一句話也沒說,假裝沒聽見。她在心裡暗暗發誓,等到回到縣裡,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話也不跟他說。可轉念一想,你算是他什麼人,你一輩子不理他,與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氣,人家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風卻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雲,杏黃色的,朝北飄,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陰影。姚佩佩閑著沒事,聽著屋頂上呼呼的風聲,心裡空落落的。她去廚房幫著孟四嬸洗碗,兩人在灶下說了一會兒話。孟四嬸說,她家就住在隔壁,是臨時被高麻子喊來替他們做飯的。「這房子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前些日子高鄉長聽說縣長要回來,特地派人連夜收拾,牆上新刷的石灰水還沒有幹透呢。」她還說,高鄉長和譚縣長是磕頭的把兄弟,兩人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收拾完鍋灶,孟四嬸又在忙著替他們準備晚上的飯菜了。姚佩佩見自己插不上手,就一個人走到屋外,滿院子四處閒逛起來。這房子看上去的確有些年頭了,院牆雖經修補,牆基卻早已歪斜,上面爬滿了白堊。天井裡有一棵天竺,牆頭掛著葛藤,讓風一吹沙沙有聲。院中有回廊和廳堂相連,左側是一幢兩層的廂房。樓上走廊的雕花欄杆上,落著一隻雨燕,肥肥的,縮著脖子看著她。後院要大得多,四周沿牆栽種著雜樹。通往巷子的月亮門關著,對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磚石中長著一溜鳳仙花。一條石砌小徑通往傾頹的閣樓,閣樓邊矗立著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這幢閣樓,姚佩佩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怎麼看都覺得十分眼熟。沿著石階往上,可以看到一個精緻的六角涼亭,圍有護欄。一張石桌,幾張石凳,上面堆滿了樟樹的葉子,多年未經打掃。從這個涼亭裡可以看見院子西邊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覺得這塊菜地或許是原先的主人養花的地方,因為她發現菜地裡有一座倒塌的荼蘼架。小時候在靜安寺的花園裡,她家也有這麼一個荼蘼架。

  「開到荼蘼花事了。」這是《紅樓夢》中的詩句,也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媽媽正對著梳粧檯上的一面大圓鏡梳頭。姚佩佩背著書包去上學,臨出門時,不知為什麼,她擔憂地回過頭來看媽媽,恰好媽媽也回過身看她。她的臉上淚痕狼藉,嘴角卻掛著一絲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學回家,花園裡、露臺上、客廳裡,到處都擠滿了人,她看見殯儀館的人把媽媽的屍體抬走了。媽媽身上裹著白被單,裹得那麼嚴實,只露出了一綹頭髮。家中的傭人轉眼間都不見了。晚上她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廳有多麼大,多麼空曠。她雙手捂著臉,透過指縫,偷偷地打量媽媽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風從窗口吹進來,把客廳的枝形水晶吊燈吹得直晃。恐懼讓她暫時忘掉了悲哀,她緊緊地攥著小拳頭,似乎要攥緊一個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車隨時會哞哞地叫著,一陣風似的開進花園,車燈把花園的鑄鐵衛矛照得雪亮。好在我還有一個爸爸。爸爸會隨時回來。她這樣想著,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最先趕到的一個姨媽流著眼淚告訴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經在提籃橋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書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麼意思,卻發現房間的門上早已被人貼上了封條……

  順著石階再往上就是閣樓了。門環上插著柳枝,被太陽曬癟了,已經發了黑。大約是清明節用來避邪的,

  在江南一帶有這樣的風俗,清明是柳枝,端午則是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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