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這個你現在還不懂,以後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著,「像我和你叔叔這樣,一人占一個屋,平常一年到頭連話也說不得三四句,清湯寡水,這與守活寡又有什麼兩樣!」

  白庭禹聽到這裡,只得齜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搖了搖頭,躡手躡腳地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縣裡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譚功達正在那兒等他。白庭禹見他抓耳撓腮,欲言又止的樣子,臉憋得通紅,就猜到他是為昨晚的事情而來。他沒事般地笑了笑,拍了拍譚功達的肩膀,對他說:「老譚哪,什麼都別說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決了。你可得好好請我吃一頓。」

  「好說好說,」譚功達道,「那個自然,我,我當時也是一下亂了方寸。」

  「這算得了什麼事?不過你以後可得悠著點,人家畢竟才二十出頭。」

  「當然。當然。」譚功達道。

  「依我之見,你好好給人家寫封信,道個歉,好好解釋解釋。」

  兩個人又說了些別的事,譚功達起身告辭,白庭禹將他送到門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們家的魚缸被小嫻砸碎了,你得記著給我買新的。」

  5

  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裡噙著一枚糖果。車窗外雨下得正大,譚功達坐在後排,鼾聲如雷。在刷刷的雨聲中,佩佩覺得四周有一絲難言的靜謐之感,似乎雨幕將她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隔開了。她覺得心裡很安穩,不時有雨滴滲過車頂的篷布,落在她臉上,涼涼的。車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從春分到穀雨這段時間,是梅城一帶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難得的農閒季節。縣機關大大小小的幹部都被譚功達趕到運河水利工地去了。楊福妹留守值班,幹部們全都下了鄉,偌大的辦公樓忽然變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殘之外,她有時在樓道裡成天碰不到一個人,連食堂也是空空蕩蕩的。

  譚功達鬧了一段時間的腎炎,在醫院打點滴。他不時地打電話給姚佩佩,通知她幹這幹那。最要命的,譚功達不知從哪裡聽說自己會寫文章,要她給縣廣播站寫幾篇通訊。雖說縣長口授了大部分內容,可這種官樣文章比不得自己寫日記,每寫一句話,都得在自己的心裡來一番掙扎和搏鬥。短短千餘字的廣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時常往圖書館跑。圖書館也沒什麼人。女管理員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時還會將家中的毛豆帶到單位來剝。姚佩佩胡亂地從書架上拿下書來隨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楊梅、草莓和梅子並不是同一種植物;知道了毛主席還可以叫毛潤之,而且還先後娶過好幾個老婆;知道共產黨居然是在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成立的,也許還下著雨,說起來還挺有詩意的呢,就像古時候文人的一次雅聚。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就把這個世界擺平了。轉眼之間,天地竟然為之變色,真是令人不敢想像……這些婦孺皆知的常識,姚佩佩卻像在看西洋鏡似的充滿了好奇。不過,她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如此隔膜,也會覺得悵然若失。

  譚功達讀了她的文章,有時會從醫院專門打電話給她,表示讚賞。姚佩佩雖說有點害羞,心裡還是覺得挺受用,虛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媽逼著往醫院給譚功達送過一次雞湯。兩個人居然在病房裡談了一個下午的話,這讓佩佩心裡覺得怪怪的。兩個人成天坐一個辦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可到了醫院裡,兩個人忽然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佩佩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婚事,譚功達倒也不避諱。說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嫻小嫻」地叫得挺親熱。

  這是一段悠閒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覺得吃飯做事睡覺,就連做夢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著,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清靜!慵懶!讓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料,譚功達病一好,立刻就故態復萌,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峻了。隨後,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隨譚功達下鄉。

  這天晚上,姑媽在為她打點行李的時候,姚佩佩忽然想起縣長曾讓她去查閱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可是這些天,她把圖書館的書都翻遍了,也沒有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她問過了圖書館的每一個管理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又去問湯碧雲,碧雲道:「中國姓鐵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鐵木真,沒准是他家的一個什麼親戚吧。」

  她看見姑父在一旁抽煙,想到他在梅城中學教書,沒准見多識廣,就去向他打聽,姑父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沒有聽錯?」

  正在這時,在一旁忙著的姑媽突然開口說:「咦,我記得隔壁的媒婆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西門慶的,倒是有個托子來,不過是銀的,不是鐵的……」

  一語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兩聲,好一陣才止住笑,慍怒地對姑媽道:「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你知道那托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是啊,西門慶的托子是幹嗎用的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吉普車行駛到縣糧站附近的時候,司機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車。車輪打滑,車身吱的一聲就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了路邊的排水溝裡。姚佩佩看見公路上新設了一個臨時哨卡,幾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挎著卡賓槍,手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正在盤查過路車輛。吉普車剛停穩,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懷裡夾著兩面三角旗,脖子上還掛著一枚金屬的哨子,朝他們走來。

  姚秘書趕緊打開車門。雨還在下著,那人的帽檐不斷地往下滴著水。這人將腦袋從車門裡伸進來,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證件。」

  姚佩佩和小王趕緊掏出證件,遞給他,那人看了看,還給了他們。又對坐在後排的譚功達道:「你!」

  譚功達剛剛睡醒,大概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打著哈欠,將公文包擱在腿上,從裡邊取出證件,遞給他。

  「呵,還是個縣委書記。」那人笑了起來,露出了嘴裡一排發黑的齲齒,「請問你有煙嗎?」

  譚功達愣了一下,很不情願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壓扁了的「大生產」遞給他。那人把煙往嘴裡一叼,小王趕緊替他點上火。那人深深地吸了兩口,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說,他們是省軍區的,正在奉命協助公安部門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裡流氣,神色曖昧,似乎故意將煙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淚直流,她只得拼命地把脖子扭到一邊。

  「有點嗆,是不是?」那人大聲地咳嗽著,笑著問她,「你知不知道去上會的路該怎麼走?」

  姚佩佩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時弄不清是雨點還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書說,她從未聽說過「上會」這個地名。小王也說不太清楚。那人將煙頭在吉普車的反光鏡上摁滅,砰的一聲把車門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裡吹了一下。

  吉普車通過哨卡之後,小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佩佩道:「我一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心裡就直哆嗦,何況他們還帶著槍,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語用錯了。他應該說「雞皮疙瘩」才對。可佩佩的心裡也像這雨天的陰霾一樣,濕濕的,蒙著一層黴斑,沒有心思去糾正他。這時,她忽聽得譚功達在後面問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語比賽怎麼樣了?」

  「縣長您就別提了,」小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第一輪我就被他們處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練成語,原來他是在參加成語比賽呢!姚佩佩心裡想。不過——

  「什麼叫做處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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