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你也來灶下烤烤火吧。」說著小嫻在小板凳上往裡面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出了一小塊地方。

  她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的腿為什麼會發抖?我的喉嚨為什麼會咕咕叫?我的血管為什麼就像要爆裂似的?我的腸子為什麼會像亂麻繩一樣扭結在一起?見鬼!我為什麼會想死?為什麼會覺得這世上的萬物原來這般空虛?!這般讓人傷心!我的姑奶奶。我的親姑奶奶。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麼也擋不住了!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讓你變成爛泥!變成灰燼!變成齏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他狠狠地咽了兩口唾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繞到灶下,愣愣地看著小嫻怪笑。小嫻也歪著頭,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沖著他笑。可她笑著笑著,臉色就漸漸地變了,嘴唇就黏在牙床上,再下不來了。

  譚功達口中急急地叫了聲「小嫻」,身體向前一縱,以泰山壓頂、排山倒海之勢朝她猛撲過去,將她按在了麥秸稈中。白小嫻沒有任何防備,經他這一撲,往後便倒。灶鐵敲在鍋底上,灶膛裡頓時火星四濺。她的腦袋重重地撞在身後的牆壁上,一時間天旋地轉,嗓子裡有一股濃濃的腥味,忍不住直想嘔吐。她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譚功達的一隻手早已從她的棉襖底下伸了進來,她的胸脯一陣冰涼。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白小嫻對譚功達的閃電突襲採取了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那不是出於隱忍和縱容,而是完全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她的大腦出現了短路,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想著什麼不著邊際的心事。可譚功達這段間隙中也無所作為,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嘴裡媽呀媽呀地亂叫著,哼哼唧唧,手忙腳亂,像頭豬一般在她懷裡亂拱。很快,回過神來的白小嫻決定反擊。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種譚功達從未聽見過的持續不斷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可白小嫻叫得更厲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嫻在掙扎中,手碰到了灶鐵,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把灶鐵舉到譚功達的眼前,嘴裡嘟嘟囔囔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灶鐵通紅的一端已經頂在譚功達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發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譚功達像個被人繳了械的俘虜,慢慢地站了起來,高舉著雙手,向後退卻。白小嫻用灶鐵杵著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頂到了水缸邊的牆旮旯裡。

  「流氓。」白小嫻搖了搖頭。

  她的聲音並不高,聽上去就像是在輕聲地歎息:「流氓。你是個流氓。原來你是個流氓。他媽的你竟是個流氓!」

  很顯然她受到了過度的驚嚇,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她將灶鐵往水缸裡一丟,嗤的一聲,水缸裡就騰起了一股白煙。她一手提著褲子,在廚房裡轉悠了半天,滿嘴胡言亂語,自己都不知說些什麼。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廚房的門,拉開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來,從地上撿起那根褲腰帶,看著譚功達,輕聲道:「你這兒,一點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見。」

  白小嫻沒有回文工團駐地,而是徑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會兒睡得正香,忽聽得有人咚咚地砸門,嚇得他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他跑到客廳裡,老婆早已裹著一條毛毯,把門打開了。她看見白小嫻披頭散髮、目光癡呆地站在門口。夫婦二人趕緊把她拉進屋來,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問她出了什麼事。

  白小嫻依舊像個夢遊人似的,兩眼發直,嘴裡喃喃道:「強姦,強姦。狗日的,強姦。」

  白庭禹看見她滿臉是血,上嘴唇腫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淤痕。夫婦二人圍著她問了半天,問她到底是被誰強姦了,她也不答話,只是一個人在那自問自答。夫婦二人飛快地對望了一眼,白庭禹對老婆道:「你先去幫她洗洗,找身乾淨的衣裳替她換上,再來說話。」

  當白小嫻裹著一條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廳裡的時候,她的嘴唇上已經塗了一點紫藥水,看上去就像剛剛吃過桑葚一樣。她縮在沙發上,身體仍然在簌簌發抖。白夫人給她端了一杯熱水,白小嫻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對面的牆壁上。牆上掛著一幅恩格斯的畫像,玻璃相框晃了兩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煙灰缸,嚇得白庭禹一閃身,那煙缸飛向了牆角花梨木架上的魚缸,魚缸碎了,水嘩的一聲瀉到地上,那紅金魚卻還在地上撲騰著。

  看到侄女大發雷霆,白夫人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麼砸,就怎麼砸。你知道砸東西了,證明你沒有瘋。」

  白庭禹卻是早就不耐煩了。他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來,並沒有抽,只是放到鼻前聞了聞,冷冷地說:「說吧,孩子,誰強姦了你?我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一個勁地給他遞眼色,隨後走到他身邊,附耳道:「是譚縣長。」

  白庭禹一愣。一個人想了半天,把他那掉光了頭髮的禿腦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裡自語道:「哈哈,譚功達,你這小子!哈哈,這回你倒是真急了!動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說,女人對你可有可無嗎?哈哈。」

  白小嫻不依不饒。她連哭帶叫地把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從頭到尾給叔叔講了一遍,並讓他馬上下令去抓人:「去遲了一步,就叫這狗日的跑了!」

  白庭禹笑眯眯地聽完了白小嫻顛來倒去的哭訴,對侄女道:「小嫻,這,這這,這不叫強姦……」

  白小嫻聽叔叔這麼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氣得杏眼圓睜,又要摔東西,可茶几上的一隻景泰藍花瓶已被他嬸子搶先一步抱走了。

  「這都不算強姦,算什麼?」

  「這不叫強姦。」白庭禹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還不算強姦嗎?」白小嫻叫道。

  「你小點聲!」白庭禹低聲提醒她,「鄰居都讓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那不是強姦。」

  「那是什麼?啊?你說,那是什麼?」

  「那叫操之過急。」白庭禹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來。他夫人強忍住,抿著嘴,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同時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褲腰帶都扯下來了,這流氓!你們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縣裡告他。」

  白庭禹終於將那支煙點上,道:「你就是告到縣裡,最後不也是由我們來處理?何況人家還是縣長呢。」

  「縣裡告不贏,我就去省裡,省裡不行,我就上北京,絕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白小嫻的牛脾氣上來了,怎麼勸都不行。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裡,白庭禹列舉了大量的事實,擺出了無數的道理,運用十分嚴密的邏輯,來反復論證這件事為什麼不算強姦,而是男女之間一種十分常見,並且正當的行為。甚至就連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不能完全避免。這種行為雖說和強姦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動機卻大相徑庭。這種行為的後果之一,是為了繁衍後代,一句話,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也可以說,關係到黨和國家的未來:「譚縣長的性子的確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們還未結婚,他這麼做是不恰當的,我們應當對他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可你想一想,譚縣長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心撲在全縣的工作中,到今天還沒娶上媳婦,這難道不應該值得我們敬愛嗎?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時急火攻心,鬼迷心竅,做出些越軌舉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這是每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僅不能回避,而且必須嚴肅面對的事……」

  一番話說得白小嫻將信將疑,雖說嘴上仍不服軟,心裡畢竟漸漸地安靜下來了。尤其是當她聽說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這樣,頓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白小嫻平時最崇拜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佈,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說,你們以後不要叫我白小嫻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同寢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嫻。她甚至早早為自己婚後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讓譚功達留鬍子。她仔細觀察過了,譚功達的鬍子又濃又密,若是好好留個幾年,說不定也能和馬克思不相上下。不過,她在內心一點也沒有原諒譚功達的意思,她特別受不了他像個豬一樣亂撞亂拱,哼哼唧唧,滿嘴胡言亂語,其下流無恥,簡直令人髮指。

  白夫人招呼小嫻上床睡覺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窗戶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於興奮過度,白庭禹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起來上廁所,看見老婆的房中亮著燈,兩個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他解完手出來,走過老婆的房門口,就聽得裡面小嫻的聲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褲子……反正什麼都被他看了去,今後我對他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老婆咯咯地笑了兩聲,安慰她道:「傻閨女,就是給他看了去,也沒什麼要緊!反正你們結了婚,他遲早是要看的。夫妻之間,還說什麼秘密!」

  小嫻道:「可他還咬我,真的像條狗一樣!我的嘴唇就是被他咬破的。」

  夫人道:「這是好事。說明他還年輕,火力壯。」

  「這怎麼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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