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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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這麼跟您說吧,」老徐瞅了瞅四周,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說你要拉她一下手,她都不讓,可你要以為她真的不願意,那就傻了。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譚功達的眼神裡還是有點迷離,眉頭倒是越蹙越緊了。 老徐見譚功達似乎對男女之事渾渾噩噩,渾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後一招:「譚縣長,這花,你要不給她澆水,她能自己開嗎……」 白小嫻過完年,已經從鄉下回來了。這天晚上,譚功達和白小嫻約好在家中見面。這還是小嫻第一次答應到他家裡來約會。這是一個不錯的預兆,至少可以說明,事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大的轉機。 譚功達從信訪辦出來,一路上都在琢磨著老徐跟他說過的話,越想心跳得越厲害,步伐隨之加快,到了最後,連氣都接不上來了。這個老徐,別看他老實巴交的,沒想到還有這一手。哈哈。 回到辦公室,一看牆上的大掛鐘,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姚佩佩也沒去食堂吃飯,正伏在桌子上就著白開水啃燒餅呢。譚功達就問她還有沒有乾糧,姚佩佩滿嘴唇都是芝麻屑,嘟嘟囔囔地說:「我只買了一塊,要不我分你一點?」 譚功達想了想,說:「好吧。」 姚佩佩就從沒有吃過的那一頭掰下一塊遞給他。隨後,翻開桌上的一本工作日記,告訴縣長上午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哪些人來訪,說了哪些事情。譚功達根本就沒有用心聽,腦子裡在盤算著別的什麼事,因為他很快就打斷了姚秘書的流水帳,吩咐她道:「姚秘書,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你去一下圖書館,幫我查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 「鐵托?」 「對,鐵托。」 姚佩佩噢了一聲,將這件新任務記錄在本子上,端起水杯,出門往盥洗室去了。 這天下午,譚功達也沒在辦公室待著。姚佩佩前腳出了門,他後腳就溜了出去,來到梅城供銷社,想買件新襯衫。女售貨員認得他是縣長,態度熱情得有點過分。不過她告訴譚功達,供銷社還從來沒有賣過襯衫,只賣布料。想要現成的襯衫,得買布料讓裁縫去做。譚功達又去了一家百貨公司和兩三家布店,答覆均是如此。偌大一個梅城縣,竟然買不到一件新襯衫!看來明天得專門開個會,好好研究研究。 隨後他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讓師傅替他搓了背、修了指甲。出了澡堂,見時間還早,又去剃頭店理髮修面。躺在理髮館的椅子上,滿嘴塗滿了涼涼的剃須膏,譚功達一會想著白小嫻,一會想著老徐露骨的煽動,心裡仿佛有了底氣似的,漸漸地出了神。只要用水來灌溉,幸福的花蕊遍地開。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咚咚咚咚鏘…… 4 六點鐘還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來了。譚功達和白小嫻約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樓底下見面。雖說昨天就開了春,天依舊冷得厲害。呼嘯的西北風中,不時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躍著。譚功達在那兒一直守到七點半,還是不見白小嫻的人影。 西津渡這個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點半還不來,恐怕是遇到了什麼事。譚功達在那兒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附近一家水站的燈火都熄滅了,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譚功達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電話機,能跟著人走,那該多好啊!可細細一琢磨,又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這電話機跟著人走倒不難,可電話線怎麼辦呢?過去的戰爭年月,電話機總是跟著指揮部轉,但也得有通訊兵去架線哪!錢大鈞過去幹的就是這個。假如將電話線埋在地底下呢?每隔五十米安一部電話機,這樣一來,不論人在何處,都可以隨時聯絡了……這樣想著,譚功達不禁興奮起來,白小嫻的失約帶給他的巨大痛苦頓時大為減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打算將這個奇妙的想法記下來,明天拿到縣常委會上去討論,可他怎麼也找不到鋼筆。 他沿著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設想。道理很簡單:打電話的人固然可以隨時找到電話機,但接電話的人是流動的,你根本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佈滿了電話機,你也不知道究竟該撥哪個號碼。很顯然,這個設想是行不通的。那麼,改成無線電通信呢?他在電影中看過,朝鮮戰場上的士兵,背上都背著無線電報話機,上面還有一個「丫」字形的柔軟的辮子……可你也不能要求人人上街都背著那麼重那麼大的一個鐵匣子!等到他把自己的一個又一個設想逐一推翻之後,他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隔著光禿禿的樹林,譚功達看見院門口的籬笆邊上遠遠地站著一個人,他的心裡漫過一陣驚喜的狂潮…… 「我的耳朵都快凍掉了!」白小嫻籠著袖子,跺著腳,口裡吐出團團白氣,對著他抱怨道。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白布袋子,一個尼龍網兜。 「不是約好了在西津渡見面嗎?」譚功達道。 「我在那等了兩個小時,差不多快到七點了,還是沒見你來接我,這才找到這兒來了。」白小嫻氣咻咻地說。 經她這麼一說,譚功達才猛然想起來,西津渡東西兩面都有牌樓,相隔差不多二裡地呢。她一定是去了東牌樓,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露天集市。想到這兒,譚功達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小嫻道:「我一說馮寡婦的老屋,圍著我拉活的三輪車夫沒有人不知道的。」 譚功達掏出鑰匙來開門,揶揄道:「看來,你還是蠻聰明的嘛!」 「聽你的口氣,你以前一直以為我是個傻子嘍?」小嫻提高了聲音。 在黑暗中,譚功達判斷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生氣,便趕緊從她手裡接過東西,對她道:「不傻不傻,一點都不傻。這包裡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沉?」 小嫻道:「是你丈母娘送給你的臘腸、花生、江米粉,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反正我也搞不清。」 聽到小嫻稱她自己的母親為「你的丈母娘」,譚功達不禁回過頭去,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心裡覺得美滋滋的。 兩人進了屋,把東西放下,譚功達就要帶她去街上找館子吃飯。「這麼晚了,乾脆我們在家裡做點吧,對付著吃一頓就算了。」小嫻不住地往手裡哈著氣,將頭上的一塊紅色的方巾取下來,抖了抖雪粒,又紮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會下掛麵。」譚功達說,「小嫻,你會做飯嗎?」 「做飯我不會,」白小嫻抬頭朝屋子裡四下打量,嘴裡道,「不過,我會燒火。」 她說小時候一到寒冬臘月,她有事沒事就愛往廚房裡鑽。灶膛裡生著火,最暖和。她家有個長工,叫張媽的,常摟著她在灶下講故事,時間長了,也會讓她幫著燒把火。她媽媽一開始不願意她跟那幫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時候過年,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忙不過來,母親又會扯著嗓子叫她:「小嫻小嫻,去廚房幫張媽燒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小時候的事,忽然抓過譚功達的一隻手來,擼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錶:「呀,這麼晚了,趕緊去廚房弄點吃的,吃完了我就該走了。」 譚功達見小嫻忽然抓他的手,心裡著實抖了兩抖。可一聽說她吃完飯就要走,明顯是不想留在這兒過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潑了盆冷水,心裡涼了半截。兩個人來到灶堂,譚功達在鍋裡放了幾瓢水,白小嫻果然在灶下生起火來。很快,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只有低下頭來,才能透過放油燈的牆孔端詳她那張好看的臉。小嫻也透過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火在爐膛裡劈劈啪啪地燒著,那張臉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日映紅的花窗。鍋蓋的四周已經有絲絲的熱氣冒出來了,他的心也像嫋嫋上升的熱氣一樣,飄了起來。 「喂,你冷不冷?」小嫻問他。 「不冷,不冷!」譚功達吃了一驚,慌忙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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