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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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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功達笑道:「大嫂大老遠從夏莊跑到縣上來找我,可有什麼事情?」 婦人冷冷地笑了兩聲:「不知縣長大人果真記不得民婦了呢,還是在裝糊塗?」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這架勢,這個婦人和縣長說不定還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若她是縣長過去的一個相好,自己夾在當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個藉口回避,忽聽得那婦人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去年春上,在普濟水庫的工地上,民婦與縣長是見過面的。」 譚功達剛才與她一打照面,就瞧著幾分面熟,可要說起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她,倒也頗費思量。聽婦人這麼說,譚功達和老徐都松了一口氣。譚功達很快就記起來:去年水庫大壩因移民一事與村民發生爭執,有個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澗,摔死了。眼前這個婦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遺孀了。說起來,王德彪還是夏莊鄉鄉長孫長虹的外甥。這個孫長虹因死者是自己的親眷,竟然第一個帶頭鬧事,譚功達一肚子火氣,到今天還沒消呢。想到這裡,譚功達把臉一沉,語調頓時變得嚴厲起來:「事情不都已經解決了嗎?你還到縣上來鬧什麼鬧!」 「解決個屁!十八塊錢的撫恤金,就能換條人命嗎?連棺材錢都不夠。這年頭,到處鬧饑荒,我們孤兒寡母,眼看著就活不下去了,不找縣上,你讓我找誰去呀?」婦人的口氣也強硬了起來。她使勁地捏了一下鼻子,擤出一條長長的鼻涕來,不知道朝哪裡甩,最後就抹在了旁邊的牆上。 「生活上有困難,可以找鄉里解決。再說了,那個孫長虹,不是你們家的什麼親戚嗎?」誰知譚功達一提起孫長虹,那婦人一骨碌從地上站了起來,指著譚功達吼道:「他的鄉長不是早給你們換了嗎!他現在連自己都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兒了,怎麼能管得了我!」 譚功達聽出她話中有話,更不知道孫長虹被免職的事情從何說起,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只見那婦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雙手捏成拳頭,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響。她那柔軟的胸脯竟然能發出如此結實、堅硬的聲音,令譚功達感到十分震驚。她一邊哭叫,身體竟軟綿綿地癱了下去,就勢在地上打起滾來,兩隻腳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驚嚇,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譚功達,又看了看滿地打滾的母親,也跟著哇哇大哭。老徐費了半天的手腳,和信訪辦的幾個人死拖活拖,才將那婦人弄到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涼水端過去。 那婦人也不伸手去接,嘴裡道:「縣長若不給我解決,我們母子倆今天就死在你這裡。」 譚功達道:「那麼依你說,你要怎麼解決?」 婦人見譚功達口氣上讓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頭想了半天,說道:「要依我,你們先給我那死鬼弄個烈士當當。」 普濟水庫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聞。婦人今天這一鬧,總算是讓他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見婦人提出要評烈士,就笑著勸道:「這烈士也不是隨便評的。你丈夫並不是因公犧牲,而是失足掉下懸崖的,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們就是鬧到北京,他也當不成烈士。」 「那你們就在縣機關給我安排個工作。夏莊那個晦氣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老徐道:「在縣機關找工作,也沒那麼便當。機關裡都是舞文弄墨的人,你來了,能做什麼呀!」 「字我倒是一個不識,」婦人道,「不過什麼事都會做,而且紡得一手好線……」 譚功達見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邊,低聲道:「你手邊有沒有錢?」 「有。」 「多少?」 「剛剛領的工資,不到四十塊。你要多少?」老徐問他。 「全給我。」 老徐打開抽屜,將用橡皮筋紮得整整齊齊的一疊鈔票交給譚功達。譚功達又從自己的衣袋裡找出一些錢來,湊成了五十塊,遞給那婦人,道:「這五十塊錢,算是我個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買點糧食,好好過日子,別沒事就往縣上跑,路也夠遠的。」 那婦人看見這麼多錢,眼睛一亮,趕緊站起身來接。嘴裡還嘟噥道:「我怎麼好意思要你的錢,我這成什麼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錢。」可話沒說完,她就一把從譚功達手裡把錢搶過來,撩起褂子,將它藏到棉襖的口袋裡,嘴裡仍不住地說:「這叫我怎麼好意思,這都成了什麼人了。」臉上又是笑,又是哭,說完又拉過那孩子,要他給譚功達磕頭。 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縣長能給她這麼多錢,渾身上下哆嗦個不停。譚功達見她面目憔悴,衣服髒亂,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發青,眉宇間隱約還有一些嫵媚之色,推算她的年齡,也不過三十出頭……看著她又哭又笑的樣子,再看看那個皮包骨頭的孩子,譚功達心裡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門外,又留譚功達喝茶。兩人隔桌而坐,說了一會兒閒話。老徐忽然笑著問他,什麼時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說這事在縣機關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譚功達知道他所說的是他和白小嫻的事,因老徐不是外人,譚功達笑了笑,說:「事情也不能說沒有,只是雙方年齡相差太大,八字還沒一撇呢。」 「年齡差個十歲二十歲的不是問題,」老徐道,「你知道鐵托嗎?」 「怎麼不知道?羅馬尼亞的一個元帥。」 「不是羅馬尼亞,是南斯拉夫。」老徐笑著糾正道,「他有個夫人,名叫萬卡·布羅茲,她的年齡比鐵托小了三十二歲,不也金玉良緣,琴瑟調和,革命夫妻,其樂融融嘛!」 見譚功達不吱聲,老徐又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譚功達道:「她父母倒是主張早一點把婚事辦了。可小嫻怎麼也不答應,她說要等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實現,才結婚。」 「第二個五年計劃?」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這麼說,還得等個兩三年。要依我說呀,這種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說……」譚功達問道。 老徐把腦袋往這邊湊了湊,神秘地乾笑了兩聲,說道:「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這是誰的詩?」譚功達一臉茫然地看著老徐。 「武則天。」老徐說。 老徐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可縣長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才蹦出一句話來:「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你懂不懂?」 「這又是誰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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