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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楊福妹也夾在裡面附和道:「對對,招待不周。金秘書長看得起我們,選擇在梅城過年,是我們全縣十幾萬人民的福氣,平時我們請都還請不動呢。」

  倒是信訪辦的老徐,雖然職位卑賤,說起話來倒是從容坦然:「細說起來,金秘書長恐怕還要算是半個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當年在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之前,在梅城住過七八年呢。」

  「要不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們幾個陪著金秘書長去梅城老宅子裡看看?」白庭禹建議道。

  金玉略一沉吟,便說:「那就不必了吧。蘭芝這一死,房子早歸了公了……我好像聽說,那處房子,如今是譚縣長住著不是?」

  錢大鈞點頭道:「五二年分房子的時候,女主人剛剛去世,沒人敢住。譚縣長就自己搬了進去,他是個不信邪的人。」說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見他們把話題扯到別的事情上去,談興甚濃,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裡暗自慶倖,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可細細一聽他們的談話,又覺得他們說的話裡大有文章。

  原來金玉本來就住在梅城!他的舊宅怎麼又成了譚功達的家呢?那個「蘭芝」又是誰?會不會就是平日裡同事們常常提及的馮寡婦?那金玉和這個馮寡婦到底又是什麼關係?正這樣想著,忽聽得白庭禹道:「蘭芝的死,我們也負有不可推託的責任,上面派來的工作組要揪她到街市口批鬥,我們事先並不知情。鎮子上的幾個潑皮無賴趁亂一鬧,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們的人趕去搭救,已經晚了一步。她當晚回家就懸樑自盡了,我們的確沒想到,這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對不起金……」

  「事情已經過去,也就算了。」金玉點上一支煙,緩緩道,「我和蘭芝雖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名分上還是夫妻,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揚鑣,沒有任何聯繫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咎由自取,你們沒有任何責任。只是,我還有些東西,主要是一些信件,還遺留在她那裡……」

  錢大鈞道:「要說老宅子裡的物品,當時是老徐負責登記處理的,這事他最清楚。」

  老徐接話道:「首飾、銀器,還有幾件貴重的家具都作為無主物品歸了公。書籍捐給了梅城圖書館。書信呢,我記得有四百多封,還有一些文稿什麼的,都原封不動地保存在縣檔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檢。」

  「還整理什麼!」錢大鈞大聲道,「你不要讓任何人插手。待會兒我和你一起把所有的信件打包封存,過兩天我們派專人給金秘書長送去。」

  老徐臉一紅,憨笑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金秘書長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裡想,金秘書長心心念念記掛著那些書信,就是擔心信件內容外泄,可老徐偏偏還要回去「翻檢」!他不把信膽抽出來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寫的,真是迂腐得可以!與他相比,錢大鈞的反應就要機敏得多了,難怪縣裡上上下下沒有人不說他好的。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金玉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他望著她笑。

  開始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叫別人。「佩菊」這個名字,是祖父給她取的,從出生到一九四九年解放,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名字有什麼問題,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難,舅舅、姨媽、姑媽來上海奔喪,眾口一詞,一口咬定家中的諸多變故都是這個名字惹的禍。「佩者,戴也,什麼人會把菊花佩戴在胸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時候。」舅舅說。而在姑媽的眼睛裡,甚至連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禍水的嫌疑。剛來梅城投奔姑媽的那些年,姑媽成天說她滿臉的陰晦之氣,急了就罵她報喪鬼。後來,她雖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戶口簿可是改不過來了。這個金玉怎麼會知道她的原名呢?心中一慌,如同夢寐,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傻笑。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媽的,他怎麼知道我叫姚佩菊!心裡狠狠地罵著,可臉上依然傻傻地笑。她的手也抖得厲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聽話地立刻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糟溜魚。可還沒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湯碗裡,濺起點點湯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裡吮了吮。她知道當時她的樣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錢大鈞、白庭禹已經站了起來,向金秘書長敬酒。老徐假裝沒看見,唯有楊福妹在一旁看著她,似笑非笑。

  沒等到酒筵結束,姚佩佩藉口上廁所,從裡邊溜了出來。一個人沿著空空蕩蕩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長一段路,這才想起自己是騎車來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見那夥人。一個人站在街邊,看著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著熱氣,呆呆地發了會兒愣,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做夢的感覺。自打她記事的時候起,就擺脫不掉這種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沒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有來由的,沒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她看不清別人的面目,可別人只要瞥上她一眼,就能見其肺肝,輕而易舉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遠,人世深險。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隱約可以窺見自己順流而下的命運。就連自己可憐巴巴地藏著、掖著的那點心事,恐怕也要爛在心裡。爛掉倒也罷了,最可怕的,說不定遲早有一天,那個躲在紫雲英陰影裡的秘密終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樹和紫雲英的陰影!

  3

  素有魚米桑麻之鄉美稱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餓死了三個人。除去種子和公糧,老百姓的自留糧只夠吃兩個多月。公共食堂關了門。榆樹皮剝下來曬乾,碾粉做成團子,可以充饑,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摳;水草根曬乾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澀難咽。全村人臉部浮腫,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來。榆樹皮早剝光了,現在已經有人吃觀音土了。縣長大人知道什麼是觀音土嗎?是塘泥。村裡的三個老人就是吃觀音土死的。

  村長陶國華貪污腐敗,生活糜爛。他將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運回家中,用鹽醃起來,足足吃了四個多月,村民們氣不過,將他從家裡拖出來,暴打一頓,現已癱瘓在床。婦女主任丁秀英為了討口飯吃,仗著自己生得漂亮,竟無恥地出賣肉體。懷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終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這封長達七八頁的匿名信,譚功達只看了個開頭,就看見信訪辦的老徐笑眯眯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老徐告訴他,去年冒充縣長親戚的那個婦人又到了縣裡,如今正在信訪辦大哭大鬧。工作人員把好話說盡了,她就是賴著不走,口口聲聲鬧著要見縣長。

  「你們給她兩塊錢,胡亂打發她回去就是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道。

  「我們給了她三塊錢,都是毛票子,看起來倒有厚厚的一遝,可她蘸著唾沫,仔仔細細地數了一遍,就把錢往地上一撒,罵道:『你們這是打發叫花子嗎?』看來她這次來,胃口還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著她這樣鬧下去!沒完沒了!」譚功達把手裡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丟,氣呼呼地說。

  「這次她是帶了鋪蓋卷來的。見我們攆她走,就把鋪蓋往地上一鋪,躺在牆角死活不動了。碰到這樣的硬釘子,我們也不知道該咋辦。」

  譚功達想了想,站起身來,喝了一口杯中的涼茶,對老徐道:「行行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書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駭異。她先是盯著譚功達看,然後臉一紅,就飛快地轉過身去了,搞得譚功達莫名其妙。

  下樓的時候,老徐嘿嘿地笑著,碰了碰他的胳膊:「縣長,你褲子的紐扣!」譚功達一低頭,原來是褲襠的紐子沒扣上,秋褲的兩根紅紅的褲帶穗從裡面鑽了出來……

  兩個人來到信訪辦,譚功達一眼就看見牆角的花布被褥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她手裡攏著一個青布包裹,腿上紮著褲腳,腳蹬一雙棉布鞋,鞋底穿了幫。旁邊還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這婦人見了老徐和譚功達兩人進來,不起身,也不說話,索性架起二郎腿,將臉側向一邊。倒是那個小男孩,望見生人,有幾分膽怯,緊緊地偎在他娘身上。譚功達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對婦人問道:「大嫂從哪裡來?」

  婦人用手一擋,低聲道:「不敢當!民婦是夏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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